[阴阳师]花染录

　　天历九年 神无月

　　伊藤死了。
　　我并没有去参加他的葬仪，倒不是落不下脸去，而是怕自己因为花鸟画的事太高兴，在伊藤入殡的时候笑出声来。
　　太失礼。
　　阿镜总是骂我凉薄，说我对谁都是一个样子、没心没肺不讨人喜欢。以往我理亏争不过她，可如今是能在她跟前嬉皮笑脸地捧着花鸟画反驳了。
　　花鸟的妖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弱一些，之前之所以挣脱开飞鸟的束缚，应该是我的触碰捎带了妖力的缘故。诡秘而微弱的气息让我估量不出花鸟原先的阶别，与世无争地蜷在盒子里，似乎原本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轴画卷而已。
　　想到这儿就心生恼火。
　　妖怪有妖怪的骄傲，神鬼有神鬼的尊严。
　　我若是不赶赴那京都之约、不答应那守佑之请，她是就这么一声不响地陪老头子画家殉葬去么？
　　画与书一样，落墨成、映世生，就应该光耀而不是封尘。
　　傻得呆坐着生了半天闷气，直到想起来花鸟现在似乎和平庸的凡人没啥两样，才悻悻起身。
　　我有问过阿镜，不知道依画而生的妖怪会是什么模样？行遍九州山河，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我都多少知晓一些来路，只是料不到，原来人作出来的物什，也是能孕育成妖的么
　　不知道的事物太多，便无力将她的妖气回复。
　　不过，自那之后、我找到了新的乐子，每天有空了就摊开画卷细细探看，想象画中异境的样子、临摹青羽丹蕊的轮廓，就好像……
　　就好像褪去了哪家姑娘的衣裳，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离开京都之后，我总有意无意地挑些妖气沉的去处，可惜不遂我愿，花鸟静默如旧，丝毫没有觉醒的征兆。
　　直到那天，我游至平城京。

　　若草山旁有座春日神社，那日玩得兴起、傍晚忘了找个歇脚的地方，我便化作人的样子向神社里的坊主求了个住处。有些许庆幸，这里虽然恢宏大势，但没有妖力强盛的大妖或是道术深厚的阴阳师镇守。我并不会因渗漏的妖气而暴露身份。
　　唯一让我不安的，是神社里一个小沙弥。大概是我戴的单边镜很是新奇，这小光头老在我周围盯着看。单边镜上有我的气息，自然不好就这么随随便便打发出去。佯装迷路，在神社里兜兜转转却仍旧不能摆脱。
　　手藏在袖间唤出一只飞鸟，给那小家伙下了个绊子。终于甩开。
　　一个人云游四方，独来独往成了习惯，身边突然有个小鬼缠着，让我很不自在。
　　我向僧侣借了宣纸，在住处又临起花鸟画来。
　　心有忧虑，不能静心。故而今日画得并不很好，来来回回重复了许多次仍旧不满意。后来画得累了，和衣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是夜，霜落、微寒。
　　隐隐约约听见耳旁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迷蒙着醒来，发觉身上盖了层不知何时覆上的薄被。
　　她坐在窗边、有些慵懒，只手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翻看着我先前一张一张临绘的画。可能是画不相像的缘故，她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还时不时拣起墨笔圈点。
　　蚕眉水目，淡脂绛唇。
　　房间的窗户未阖，月辉透过屋外秋枫枝杈闯进来，洒在她的侧脸上、描摹轮廓。
　　是我端详得太久了，被她察觉，她抬头看我。手在薄被下微微出汗，相视一瞬我便躲闪开来，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合适。后来干脆从榻上坐直身子，任她打量。
　　这些日子看了她那么久，这会儿她若是要看回来，我也不亏。
　　我鲜少这么不安分，还拿余光偷偷瞄那边的动静。她似乎很舍不得那几张不成系统的涂鸦，吹气呵干净宣纸上沾染的霜露、才又重新放置在桌上。
　　花鸟走近我。我闻到了夹杂一丝檀木味的花香。
　　“召唤我出来的，是大人您吗？”
　　她声音柔缓，带着迟疑。
　　我不再躲闪，颔首回望。

　　事实证明了我的预感是正确的，一大早屋外熙熙攘攘围观了许多僧侣。那缠人的小沙弥引着神社领事的坊主，在我打开屋门之后，冲着我指指点点、大呼小叫：“他是妖怪！他是妖怪！”
　　顿时四周嘘声一片。
　　“人模人样、蛇蝎心肠”、“表里不一、坑害八方”，说什么的都有。我还在纳闷是何时露出了马脚，这小沙弥才多大修为就能看出是妖力使下的绊子了？
　　小光头见我并不反驳，叫嚷得更起兴致：“别看他斯斯文文的一副夫子模样！他是女的、是女的！”
　　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么？怎么大白天的遭了瘟？
　　“我看见了的，昨天晚上他在窗口，分明就是个女子样!”
　　我头皮霎时发紧，正思索如何想法子破功带着花鸟逃出去，却闻到熟悉的花香。
　　她站在我身后，也幻化作人的模样，玉轴画卷被她挽在手中。双颊微红，瞥我一眼、而后埋怨：“昨日怕耽扰贵社清修，家翁不得已瞒着带妾入宿。今个闹了误会，还望坊主原谅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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