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与预想的不同，各处掌柜已经关店逾七日，仍不见雨大起来，心下暗暗地惋惜这七日本来可以赚来的银子。仪梦也十分着急，担心着自己的盘算落空。
　　关店第十天，风雨大作。江南烟雨不再是原有的飘飘渺渺的样子，风雨摧城，折断多少百年大树，吹毁多少园林山景。黑云滚滚，风携着雨那样一阵阵地刺进房里，惹来多少哆嗦。
　　第十一日，豆大的雨点瓢泼似的下来，被斜刮入檐廊的雨在地上积出了无数水坑
　　第十二日，风雨更甚，多少茅屋茅草卷入江中，多少瓦屋四面漏水，人和着似铁的被衾瑟瑟入睡。
　　第十二日，富户的屋宇窗纸被雨打湿，漏出一个个的窟窿，下人急急忙忙地一个个屋子填补，奈何补的速度远慢于风吹雨蚀的速度。
　　第十三日，听说连太守的会客厅都在漏雨，椅子的腿都被泡软了。
　　第十四日，各处调派民兵加固堤坝，以防溃坝。
　　第十五日，各处水位比往年汛季高了10尺，不少地方堤坝溃倒，洪水冲走百名百姓，众多人家园被毁。
　　第十六日，皇帝震怒，直斥工部堤坝建造监管不严，罢免数名高官。同时下拨数十万雪花银，欲置粮米送往各地救灾，然各处受灾，没有足够的救灾粮米可购。
　　第十七日，风雨渐疏，隐隐有日头出来。
　　第十八日，水渐退，只余地面的几个水洼和各处城池的一片狼藉。

　　第十九日，仪梦看着信鸽送来的密信，微微露出了笑容。
　　“传令下去，各处掌柜回归各店铺，将货物备上，灾民急需物资每日义务限量发放，其余物资若本为贱物，则减价出售，若为贵物，则抬价出售；各处义庄施粥；另着京城掌柜送信于户部，表欲捐粮于朝廷之心。”

　　雨后一月，在朝廷的帮助下，流民渐渐安顿下来，但最受百姓称道的是南城的仪梦郡主。当日她派手下表达献粮之心，天子派户部官员清点后，龙心大悦，当下封为郡主。
　　郡主手下商铺日用物品均减价卖出，甚至还在义庄收留了不少流民作为用工，重建城池，仁心为南城乃至整个江南百姓称道。
　　仪梦如今在街上乘轿时，不再有惋惜的指指点点，唯有百姓们感激的目光。间或有不善的眼光，她也不在意，人生在世，岂能人人喜爱？只要不威胁自己或者家人正常的生活，有人厌恶又何妨。本来此次就是走了险棋，为何在天灾下，南城仅自己的各处商铺未曾受到损失，义庄仍可运转，为何他人的粮米皆受损，唯有自己的仍好好的？这不是一句谨慎就可以尽然解释的。若不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事，皇帝又在大喜下，赏了自己郡主的头衔，自己的妖女之名确是要传的沸沸扬扬了。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仪梦按下心神，摸了摸自己袖笼里的和离书，催轿夫快些去秦府。秦府如今不敢怠慢皇帝亲封的郡主，早早地有人来迎，入府一看，发现风雨着实毁了不少园林，不过恢复的还算不错。
　　心中虽思忖着，但脚下速度不减。转眼就来到了秦子楚的书房。
　　她也未叫人通传，径自推门而入，本来就是要撕破脸皮的，又何必客气呢。一入门却看到一幅画，画中女子一袭绯衣，绯色自衣摆处向上由深及浅，长发散落却墨如鸦羽，一条红色丝带松松挽着发，手中一柄藕荷色的伞撑开遮住了大半个身子，虽只有背影却意态风流。
　　仪梦看到这幅画的瞬间有如雷击，不在于画中女子有多美，而在于这人的装束与自己今日的装束一模一样，而且自己确实此前从未穿过这身衣服，更从未看过这身衣服，这是昨日自家成衣坊才制出的新衣！
　　而能被秦子楚放在书房日日端详的背影自然是他梦中之人。
　　一瞬间，仪梦心中百转千回。若是秦子楚梦中之人是今日来和离的自己，那真真是天意弄人。思及此，仪梦心中涩然，竟有一种大笑的冲动。
　　这时却撞上了秦子楚的目光，他亦是呆呆的，这是他新作的画，刚刚完工挂上，不可能有人可以窥视。所以自己一直以来冷落的夫人是自己寻寻觅觅的人？秦子楚一时脑中仿佛有弦断掉，脑中轰轰然没有头绪，只是目光不断在仪梦和画像间逡巡。
　　仪梦看到秦子楚呆愣的目光，突然忍不住自己心中想笑的欲望。从隐忍的轻笑，到后来涩然的冷笑，狂态引得下人纷纷往后退了几步，觉得夫人是得了失心疯。
　　仪梦的冷笑仿佛叫醒了呆愣的秦子楚，他几步上前，握住仪梦的手，流下泪来，说：“寻寻觅觅千百度，未料你竟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往日是我混账，往后我一定对你……”
　　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他的手就被仪梦甩开了。他还没反应过来，面上却挨了一巴掌。
　　“从前我一腔少女情怀，柔情蜜意却被你冷待，没想到如今确是你求我留下了。但如今我对你早已经没有了期待，我今日前来是要和你和离。”
　　“不，我不和离，我寻了你那么多年，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待你，府里的小妾我都会遣散的，掌家权也都还给你，我再也不会去青楼了，我以后就一心一意待你好吗？”秦子楚上前一步，抓住了仪梦的手，眼里充满了希冀与祈求。
　　仪梦嘴角一撇，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说道：“秦子楚，你现在的神情就和我当初放下身段来讨你欢喜的样子，一模一样。
　　“从前，我在你身边，巴巴地讨你欢喜，你却为了追逐一个飘渺的梦，从没有惜取眼前人过，现如今你回头了，我却不想要你的真心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仪梦，仪梦，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但你看，我这些年追逐的都是梦，但梦里都是你啊，我所求的不过是你罢了，往日是我蒙了心，但如今不一样了，我既找到了你，我会对你好的，真的！”
　　仪梦收回了讥讽的笑容，往旁边踱了两步，说道：“你以为追逐的是爱，是我，却不知道自己真正所求不过是一个执念罢了。倘若今日不是我，换做别人，你也会如此低三下四地去求那人和你在一起的，你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满足自己的幻影，怎么是我呢？现如今，我们早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当怜取眼前人时，你不曾怜取，时候过了，缘分也就尽了。这画上被滴过墨水，也就回不去曾经那般白了，何况是被伤过的人心呢？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这么长的话了，签了这和离书，咱们两不相欠吧。”
　　秦子楚神色黯然，跌坐在椅子上，抬眼说道：“当真，当真，没有半点余地了吗？”
　　仪梦笑了笑，将和离书从怀中拿出来，放在了桌上，说道：“看一下便签字吧，和离书字字都是推敲了好几遍的，绝没有占你们秦家一点便宜。快签吧，我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
　　秦子楚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和离书，仿佛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仪梦也不着急催促，只看着秦子楚，她知道一切已经成为定局，再没有什么悬念。
　　许久之后，秦子楚动了，将自己的名字颤抖地写了上去。写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最后一笔写完，他颓然地送开笔，任由其滚落到地上，留下墨迹。
　　仪梦将和离书在空中晃了晃晾干，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放到袖笼里，稳稳地走出了书房。她是郡主，如今南城无人敢得罪她，如今她走出了泥淖，将开始新的人生。这蒙蒙的雨都像是对她的祝福了。
　　秦子楚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开，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和离书上的字。
　　“从今与君为路人，红线不相缠。
　　死生与君再无关，天地以为鉴！”
　　他苦笑道：“我拿梦中人做幌子，为的不过是在秦家保住你，留你在身边。可没想到，我做戏太真，你们都信了······你也信了······我终究还是没有留下你······哈······”他涩然而笑，身边的文牍散乱，有泪滴在桌案上。下人在门外只听见少爷少有地笑着，却不敢进去，却听见里面渐渐地没了声息，推门进去只看见竹简上星星点点的血。
　　“来人啊！少爷晕了！”
　　秦家一时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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