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取

　　她梦见许多年前，她和予期才是幼年的样子，冰天雪地的沁园，艳丽的红梅似冻出的血痕。

　　梅花是不落的，不若桃李凋零，粉粉白白的洒落一地，风骨奇傲。

　　可予期站在树下，红梅掩映，眉目剔透，琼姿玉骨，却生生教梅雪折腰。

　　予期笼着鹤氅的袖子，唤她：“灵微，过来。”

　　灵微听从过皇后的威胁，过去为她煮茶，受过父皇的威严，过去与他演一出父慈女孝，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愿意乖巧的、甘愿的去接触一个人。

　　她扯起浮白的裙尾，有些匆忙的向他靠近，却在触到他的一刹那，予期如同掌中雪，无痕消逝。

　　灵微惊醒，腮边是一指冰凉，湿透枕畔。

　　窗外还是杏花的枯枝，灰色的墨影，参差错落，重重叠叠地遮住了破晓时的天际，唯枝条缝隙间透过暗薄的蓝色。

　　这杏花，灵微忆起来，还是几年前长乐不肯要了，她那个时候稀罕闽江一地的蓝花楹，嫌弃这粉白的杏花俗气轻浮，皇后随手一指，移到了她的洗梧宫。

　　她那是便猜到，这是皇后给她的下马威，可便是这巴掌打的她脸酸，她宋灵微也要笑盈盈的把脸皮递上去。

　　皇城深宫，哪里有她这个失去母妃庇佑的公主说不的时候呢？

　　宋灵微不曾得任何人爱护，只有碧痕，听闻碧痕去世的那一日被贞妃的宫人请走，在贞妃宫中私语。

　　碧痕时念自己是最不受宠的公主，从前在宫中受辱也是从来不告诉她，一个人收拾妥帖。

　　贞妃那里定然是一处错处查不到，可宫里谁人不知贞妃与德妃是太后的人，碧痕身亡，必然与她们脱不了干系。

　　只是她实在惊愕，除了四年前那一出京华突变，被皇家迅速压下。灵微实在想不出，有谁一定要她这个寻常公主的一个丫鬟的性命。

　　灵微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自己先穿了玉饰的鞋子，走到桌前坐下。

　　绿萼捧着衣服入门，轻声道：“公主，换衣服吧，再过几个时辰，沈大人便要入宫了。”

　　灵微呆了一下，才想起来，今日是沈家大公子进宫的日子，她这才缓缓起身到了梳妆台前。

　　镜子里的人，惨白着脸，眼下有大片的青黑色。灵微自嘲的笑了笑，倒真是像个恶鬼。

　　绿萼有些担心的问：“公主还要见沈大人吗？改日也是可以的。”

　　她是宫中不受宠的公主，他沈大公子是沈家可有可无的一位公子，可君臣之分，公主不愿见一位臣子，他又能说什么呢？

　　灵微却摇头，她要见这位沈公子，毕竟是碧痕的夫君与予期的哥哥啊 。

　　用过早膳，绿萼为灵微披上深色的朝服，扶她入大殿，公主见外臣，礼数不可废。

　　她可不是长乐那位千万宠爱的公主，咳珠唾玉的娇养。她宋灵微这个昭若公主，一丝一毫的不慎，就可以被皇后或者太后的人捉住，罚她抄《女戒》百遍。

　　灵微在抚弄紫纹金绣的朝服时，那位沈公子在内侍的引领下进了洗梧宫。绿萼看着远远走来的男子身影，连忙拉起来珠帘。

　　灵微笑笑，摸了摸唇瓣上鲜红的胭脂，指甲染的凤仙花掉的斑驳。耳际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臣沈予望叩见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灵微打量着面前这个身影，形容高挑，看不清面目，但想来也不是怎么出挑的样貌，沈家二公子予期是名动帝都的公子无双。再怎样的人在他面前，不过蒹葭倚玉树，自惭形秽耳。

　　心中却想着，京中人皆道沈家平郎，原来是从了予期，她原以为沈家大公子便叫沈平了。

　　灵微虽是一边思索着，另一边锦瑟已然唤宫女赐坐了。太后让她盯着这洗梧宫的一举一动，她倒是一点马虎不敢打。时时刻刻盯着她这个昭若公主呢。

　　轻咳一声，灵微发声：“不知沈大公子今日来寻本宫所谓何事若是为了碧痕之事，逝者已逝，还望沈公子多加释怀。本宫身为公主，见外臣终究许多不便，如非太后娘娘恩典，你也见不到本宫这一面。”灵微知道锦瑟在一旁等着将她今日与沈大公子的话一句句禀报给太后，心里虽恨极碧痕之死和太后脱不了干系，却表面上还要给太后卖个巧儿去。

　　那沈予望拱手道：“予望今日前来见公主是为了将碧痕生前的一些遗物进给公主，碧痕去了，公主也好做个念想。二来是向公主请罪，予望无用，未能保护好妻儿。”

　　灵微心中冷笑一声，若真是来请罪，必定一上来就称不是，何有二来之说不过也罢了，宫中的事，哪里是他一个庶族子能左右。只不过……

　　“你说什么妻儿……”灵微惊愕，碧痕竟是有了孩子

　　沈予望以袖掩面，道：“原来碧痕还未告诉公主，碧痕去世时已有了四月的身孕。”

　　四月……灵微细思，碧痕去世前曾见过她与贞妃，当时碧痕穿衣宽大，四月的身孕灵微与绿萼竟是没有看出来。也正是因为碧痕那时虽面有倦色，却是十分健康的体态，灵微才断定她是在贞妃宫中遭到的毒手。

　　可碧痕四月的身孕没有理由不告诉她和绿萼的啊，除非碧痕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有孕不过是徒增伤感，才选择不告诉她。

　　灵微思绪万千，在这一时刻全都涌上来，绿萼看出她面色不佳，对旁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内侍拉起了嗓子，唱：“公主身体不适，沈大人请回~”沈予望这一见，竟是连两句话都没有说上。

　　锦瑟在一旁看会话结束，居然连一声体贴公主身子的问候都不曾有，就急急忙忙回太后宫里交差了。

　　灵微脑子混乱，又想着碧痕不是不惜命之人，肚里又怀着孩子，定是不知道受了如何威胁，才肯自己去赴死。怕自己和绿萼担心，竟是一句话不肯告诉，心中哀恸无比。

　　灵微被绿萼扶着，正待走向寝殿，那沈予望行了退礼，却急走几步，隔着珠帘，向灵微说道：“怕是不出几日公主赐婚于抚远将军的圣旨就会下达，公主还是养好身子要紧。”说完又转身告退。

　　灵微哀恸之中，这样一个霹雳摔在面前，不由脚下一虚。沈予望不会干戏弄公主的傻事，那么消息多半是真的。

　　她不像其他公主那样办雀屏宴，亲选驸马，有两种可能，一是她那位父皇将她指婚给抚远将军，可本朝公主稀少，除和亲外不会随意指婚外臣；二则是，那位抚远将军，向皇帝求娶她，皇帝忌惮兵权，不敢多加拒绝。

　　灵微思及此处不禁问，“这位抚远将军是谁”

　　绿萼未答，旁边蓝衣的小丫头却是嘴快：“这位抚远将军是有名的丰神俊朗，前年出京时，多少女儿掷果盈车的去望他。公主你旧在宫里，难怪你不知道。”

　　绿萼正待教训这丫头，灵微侧首一看，原来是今天早上才允许待在她身边的萦翠。灵微笑骂：“才待在我身边就这样嘴快，少了你绿萼姐姐的调教了不是”

　　那萦翠虽也是怕，见灵微并不怪罪，更是欢快：“奴在家中时，常听姐姐们说，这位将军比当年的沈二公子还好看呢。”

　　绿萼怕灵微听到沈予期的名号伤心，连忙骂道：“这些世家公子的名声，哪里是你们这些小丫头可以随意讨论的”

　　灵微低头望了望手中刚才沈予望带来的碧痕绣的荷包，手指摩梭了一下上面绣的缠枝花卉。笑笑，道：“没事，让她说罢。”

　　萦翠收敛一些，却忍不住又道：“沈二公子当年有沈郎之称，这位抚远将军，京里的女儿都偷偷唤云郎呢。”

　　“云郎，”灵微念着熟悉，不禁转头问绿萼：“这位抚远将军的名讳是什么”

　　绿萼笑着搀她回寝殿的卧榻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答道：“公主不记得了，将军名唤卫云斯，说起来，也是和公主在同一年入的学堂呢。”

　　灵微念了两遍，记起来有些映象。却又思到，等闲变却故人心，这些年谁知道当日的同窗变成什么样子呢？

　　思来又有些烦闷，倒在青色云锦绣百花戏蝶的软榻上，嗅到一丝香气。低头看到明灭的炉火把那几盆兰花催的正盛，浅紫淡黄，香味扑鼻。

　　灵微把头埋到锦被里，闷声喊道：“绿萼快待人将这几盆兰花搬出去，味道大的香死人啦。”

　　绿萼知道她现在心中正闷，便是平日里再端庄懂事的公主，也不过未满十六岁。故也不敢多说太后怪罪之类的话，只吩咐萦翠和几个宫女将花搬到大殿里去了。

　　待寝殿安静下来，宫女小心翼翼地把门轻声关上。灵微把头从锦被中抬起来，枕在玉枕上思索，卫云斯她在学宫里是认识的，可不想沈予期和韩笙那样熟悉。他求娶她这样一个没有母族扶持的公主做什么？

　　说到韩笙，也是许久未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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