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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蜃楼 下
陈浩穿过几个小组,走到教室里那个喧闹的角落。这个时候那男生已不在包围下闪躲,他趴在桌子上——从谢宇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着。
陈浩拍了拍为首的男生的后背,他皱着眉头说算了吧。那姓杨的男生有些不悦,因为陈浩破坏了他的兴致,他转过身继续拨弄着那人。陈浩按住他的肩膀,然后杨用力甩开那只手,吼道:“你装什么好人呀!又不是没玩过。”声音不太大,但已足够让教室里的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他们。
陈浩把手伸进裤子口袋,下巴微微向上昂起,眼睛斜瞟着他,带了挑衅的意味。
谢宇风握紧了手中的笔,他似乎能感觉得到陈浩心中每一刻的情绪变化。
气氛紧张起来了,其他的男生犹豫着,不知该帮谁。
陈浩正好站在了窗户旁边,挡住了从窗户外射进来的阳光,他的头发被染成了淡淡的金黄色,谢宇风凝神望着他,他隐隐察觉内心有了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他从未认知过的情感,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感动。
恍惚中,他看见陈浩似乎望了他一眼,注视着少年逆光的侧脸,他想那应该是个错觉。心里那奇妙的叛逆感受也是个错觉。
这时老师走了近来,他仿佛没看见教室里的剑拔弩张,顿步,然后走上讲台,将书重重地扔到讲桌上。
谢宇风轻舒了一口气,教室里的紧张感随即消失,那两人僵持没多久,上课铃就响了,扬悻悻地回到座位,陈浩也坐回椅子上,抿着唇,眼神淡漠。
谢宇风不停往回看他,半节课未到,走神数次。
公交车平稳地行驶着,陈浩坐在靠窗的尾子上,扭头关注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
“好烦。”他提声道。
谢宇风坐在他旁边,把头轻轻靠在椅背上,不知该如何回答。
很奇怪。他看着陈浩略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这些天陈浩的行为就像个孩子,虽然他一直是个孩子,但近来,好象有什么不满都郁积了似的,可他又隐忍着,不让它爆发出来。
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两人都被震得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谢宇风正准备调整坐姿,突然一个温热的躯体靠了过来,他僵住了,那是陈浩。
他似乎也在挣扎,最后,才迟疑地将身体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时车上已没几个人。
谢宇风慢慢放松了身子,小心地贴近他。“你…………心情不好啊?”
陈浩闭上眼睛,窗外的一抹余辉散开均匀地抹在他的眼皮上。“恩……”他哼道,“宇风……你有没有体会过失去的感觉?现在我一闭上眼,就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了……”
谢宇风轻轻地笑了笑:“怎么会?”
“是呀!”陈浩继续说,“怎么会?你一定觉得我很幸运,在学校风光,家里有钱,所有人都喜欢我,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一直不怎么喜欢我自己,我父母也是。我妈年轻时一直想当演员,后来不小心有了我,就嫁了我爸爸,也断送了她的事业。现在一心当个富太太,整天和人打麻将逛街玩游戏,我爸一直忙生意,很少管我。从小到大,陪我最多的就是奶奶,我最开心最失意的时候也都是和她一起度过。半年前她身体不好,就转去了疗养院,我有时也去看她。三天前,我爸突然告诉我,她走了,半个月前。”说到这里,他住了嘴,眼睛闭得风紧了,长息了几下,好象在平复心情,“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因为他们说他们是为了我好,不想影响我的学习。可是,还是告诉我了,他们能瞒我大什么时候?我那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心里有些遗憾,我再也不能看到她了,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今天我看到那个人,想到我以前的作为,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恶劣无比。杨说的对,我确实没资格说他。”他睁开眼,谢宇风默默地看着他,那眼神是极温驯的,好象受伤的兽,望进去是仿佛没有底的烟波浩淼,一时间,他的内心枉然,忍不住要抚上那双眼。
陈浩挪了挪身子,他撑着椅背坐直了身体。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直了背望向窗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我总觉得你特别能被依靠,嘿,你不要讨厌我就好……”
谢宇风嘴角轻挑,他能说什么呢?“其实,”他清了清嗓子,“你很好的,”他说,“你告诉我这些也没什么,不要觉得你自己软弱。”
“我们是朋友。”最后他轻声说。
陈浩眯着眼笑,似乎这句话很是受用。
谢宇风突然希望这辆车就这么驶下去,永远不要停。窗外的景物却还是渐渐清晰了。
陈浩站起来,谢宇风侧过身子让陈浩出去。因为座位间空隙的狭小,陈浩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出去的。陈浩的手无意间接触了他的膝盖,借了一个推力。
“再见。”陈浩靠在车门前,将背包随意搭在肩后。车门缓缓推开,陈浩一步跳下,然后在车外又向他挥手道别。
车继续行驶着,直到后方的陈浩转身回家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轻轻地甩了甩早已发麻的手臂,谢宇风仰头盯着车顶,灰色的铁壁上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纸,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陈浩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他的身边,皮肤上还残留着陈浩无意间拂过的触觉。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车厢内乘客已走得一个都不剩,车外最后一丝光也隐入了地平线。除了脚底传来的微微的震动,整个世界似乎只遗留下了他一个人,来面对这巨大的孤寂。
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时已是晚上九点,他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朝客厅四下望了望,没有老人的影子。大概是睡了,他庆幸没有弄出太大的响声。
餐桌上的菜照例已经冷透,饭却还是保温的,他懒得再去热,把菜蒙进饭里匆匆扒了几口,实在没心情吃,就放下了。
他默默地洗了碗,把水声开到最小,又静悄悄地收拾了有些凌乱的客厅。
房间里昏沉沉的,只开了一盏小灯。他坐在沙发上,心里默读着挂在墙壁上日历里的数字。一、二、三……其实自己也活了有十几年了,可是为什么仍感觉胸口里那个容器很空。
他走到洗手间,手摸上开关准备洗澡,眼角却瞥到了一团黑影。他退了几步,映着窗外的点点星光,发现那是一个镶在墙壁上的热水器,墙角还堆着纸箱,明显是刚刚新装上去的。
他看着那方形的盒子,一层月光柔柔地铺在上面,他竟看得那棱角无端的可爱起来了。
细心的洗完澡,他趿拉着拖鞋轻步走到外婆的卧房外,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床上被褥整齐,没有人在。他一阵怅然若失。这么晚了,外婆却没有回来。他带着满心疑惑站在客厅里,墙上的挂钟嘀嘀前行,担忧逐渐浮上心头。
以前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情,肯定是到别人家去玩了。他这么对自己说,笑自己多心。
可是也许这世上真存在有心灵感应这一说法吧!所以当他打开门看见邻居那急切的表情时,预感到担忧终于成真。那么不情不愿。在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冷漠的人,意识到这个家原来还有他想要的温情的时候。
去医院时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女人——他的母亲。但转念一想又释怀了,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不仅仅是自己外婆,也是她的母亲。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一定互相联系过。女人本是抱臂立在床头,见他进来,面露欣喜之色,在谢宇风正犹豫要不要给多日未见的她一个拥抱时,她止住了本欲往前的脚步。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见另一个并不陌生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她笑着走过来,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说:“小风,有一两个月没见了吧?妈妈真想你。”
“我也是。”谢宇风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男子,淡淡地回答。
他走到病床旁,经过女人身侧时有一些刻意的避让,他不是想伤女人的心,只是这种距离与陌生由来已久。
他细细地端祥着老人的容颜,这是他第一次仔细地观察。即使睡容安详,他还是感到了那种不可言喻的苍老与疲惫。他把手放到老人额头上,通过手心传来的仍然是属于人类的温度,可是谁能看到那沧桑下时间的流逝?他自以为看见了,然后垂下了无力的手臂。多年后他知晓,生命不过一场盛大的宴会,有些人上场,有些人退席。再曲折蜿蜒四通八达的河流,终究要殊途同归。可是在这一刹那心中溢满的荒凉与无奈,仍长久地占据了他的心。那伤痛,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女人告诉他,外婆由于他学业繁重,不忍见他再那么劳累,于是特意买了热水器给他。那天外婆太高兴了,就站在楼梯上等他回来。天黑,老人家视力不好,一个不小心就从楼上滚了下去。说到后来,女人已泣不成声。
谢宇风默默地看着老人沉睡的脸庞,想起他昨日内心的欣喜与愉悦,真合成了一个绝妙的讽刺。
他记忆里渐渐浮现出陈浩的影子,又浮现出他依靠自己时表情的黯然,于是对他又亲切了几分。然后就想了“相爱就是相似”这句糊涂话来。
他摊开手,让灯光从指逢间泻到白色的床铺上。其实那并不是糊涂话,因为有些东西已经真相大白。
不知道陈浩怎么想的,一定要留在自己家里住几天。他无奈地撑着头叹道:“莫非你还怕我自杀?”话一出口看到陈浩闪烁的眼光时就后悔了。“对不起。”陈浩低声说。“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谢宇风反问。“……为什么你要遇到和我一样的事?”陈浩喃喃地说。
谢宇风站起身把墙上的日历又翻过一页,“其实失去亲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重要的人。”他抚着墙壁上陈年的旧伤痕,说:“他们走了,生活还要继续。”
“宇风。”陈浩从后面拦腰抱住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拥抱确实让他很激动,但他也明白陈浩要表达的只是安慰。
“谢谢。兄弟。”谢宇风轻轻挣脱。他不想在那人面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
“很晚了。睡吧!”陈浩按住他的肩膀。“那你去我的房间睡吧!我睡客厅。”谢宇风笑道。“哎!你说什么呀,咱兄弟生分什么,当然一起睡了!”说着,陈浩不由分说地拉着谢宇风进了卧室。谢宇风仍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矫情,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夜深了,陈浩躺在他身边发出浅浅的呼吸声。睡梦中的他显得很乖巧,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年轻纵气。陈浩一直侧着身子,脸朝谢宇风这边,身体微微弓着,腿折起来,快要侵犯到谢宇风的位置。夜色中,他看着陈浩安静的睡颜。他一向自控力极佳,然而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他迷惑了。内心有个念头在不停促使着他,促使他,使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最后他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这样微弱的表示,已经是他的极限。浑身汗津津的,仿佛进行了五千米长跑。其实他应该成为一个十分严谨的人,容不得错误的发生,可那性格偏偏与本身背道而驰。
这是他记忆中两人最深的接触了。此后就是一片模糊。那天晚上过后,陈浩马上就搬回了自己家。他猜那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谢宇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来临,所以在那个本该慌乱的时候反而平静地予以接受。
再见面,并没有遇上想象中的尴尬。只是两人都有了一种遥不可及的疏离感,好象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都隔离了起来。旁人都奇怪,平时那样要好的两个人怎么就突然冷淡了,一时间谣言漫天飞。
放学后,他独自漫步在学校的银杏道上。树枝桠叉的老树敛去天外大部分光线,他站在树底下把手伸进衣服口袋仰望天空,一阵风卷过激起几丝凉意。这时他才恍然察觉,秋光已达。遥想起那年夏天他顶着烈日站在操场上,心里还带着一些少年的偏执与倔强,而今,张开的双手轮廓上俨然已有了青年的形状。高三像一辆严重超载的大卡车,轰轰烈烈地开近,又轰轰烈烈地离开。他站在时光尽头捂住了被震的发鸣的耳朵,那远行的卡车不仅载走了他的三年高中生活,也载中了他于秋日凋谢一地的最后的少年心事。
他看着地上的落叶,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它死去了。
五年时间平坦地淌过,一日他路过自家楼下的信箱竟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他认识那字迹,一笔一划都无比熟悉,因为那曾经是他心底深藏的秘密。
他捧着信封在楼梯口伫立了一会儿,有下班归家的邻居笑着亲切地向他打招呼。然后他无比认真地将信封折成了一只纸飞机,夕阳下,白色的机身仿佛渡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奶油。上楼前,他把它塞进了垃圾筒。
他们走了,生活还要继续——这是他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并永远不改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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