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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壹】
陆小凤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和花满楼坐在一起喝酒。
这听起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但没什么了不得,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可他不知道距离这一天还有多远。
因为他只是一只普通的凤仙花精灵,被困在凤仙花四壁火红的花苞里。
花精灵是一株花的灵体,由花朵孕育而生,他们生下来便住在花瓣包裹的花蕊中,因此也只有在鲜花开放时才能短暂地离开这里,去看外面的世界。
时节正值盛夏,百花楼上早已郁郁葱葱,各色花木将小楼装点的分外繁茂。
花满楼是一个用心照顾花草的人,因此花儿们也为他开得格外娇艳。
洁白的茉莉心机地将花香弥漫了整个小楼,绣球花一团一团簇拥着粉紫的花瓣,更过分的是月季花,不要命似的一节一节往上生长,引得花满楼只得多花时间,为它搭起了花架。
而陆小凤这株凤仙花,舒适地蜷缩在花满楼为他准备的紫砂花盆里,沐浴着最好的阳光,享受着松软肥沃的土壤,却只是结着几个小小的花苞,迟迟不肯开放。
他实在是一株懒惰的凤仙花。
花满楼却反倒对他更加用心,清晨他来到花台,第一个照看的总是这株一直不开花的凤仙花。
他细心地为他浇水,从他手中洒下的水珠总是带着奇妙的甜意,他为他松土剪枝,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叶子,掌心的温度熨帖而温柔,他还会小声对他说话:“小凤,你要快快长大。”
小凤?他差点便要从尚未开放的花苞里蹦跶出来。
他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最具男人味的天下第一花精灵被人叫做小凤?
他堂堂七尺男儿手中持剑壶中有酒身后有兄弟,他被人叫做小凤?
然而,花满楼很快又把手指拂向旁边的一束矢车菊,花洒洒落水珠的声音一样动听,他听见他又在轻声说话:“小菊,你也要早早开花。”
陆小凤忽然停止了抱怨,一股无法克制的酸意涌上心头,他发现自己在妒忌。
哼,小菊哪有小凤好听。
小莉,小兰,小棠,小鸢,谁都没有小凤好听。
陆小凤坚信花满楼叫小凤两个字时,声音是和其他时候不一样的。
他看不到花满楼的脸,但他坚信,他叫他时的神情,也是不一样的。
花满楼一个人住在小楼里,他却一点也不寂寞,他有清晨的微风,午后的阳光,傍晚的夕阳。他还有满楼芬芳的鲜花,温馨舒适的屋子,一把音色很好的古琴。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对生命满怀热爱的心。
黄昏来临的时候,他照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夕阳在他身上洒下柔和的金光。仿佛是感受到这一刻的美妙,花儿们也争相盛开着一天中最绚烂的美丽。
陆小凤蜷缩在凤仙花尚未长成的柔软花瓣中,他看不到花满楼的神情,但他已在心里描摹出他的样子。
他的眉眼温润,笑容明亮,他的神情如濯濯明月,清朗如风。此时,他沐浴在温馨的花香里,一定舒适地合上了眼睛,而他的唇边,也一定绽放出了柔和的笑意。
陆小凤微笑了,他又畅想起了与花满楼共对饮酒的美好场景。
他的思绪却很快被一声惊叫打断,一个小姑娘忽然从天而降掉落在花台上,直直撞上了陆小凤栖身的紫砂花盆。
眨眼间,他已感受到了坠落的风声。
难道他满腔缱绻豪情,尚未得尽,今日便要一朝丧命于此?
陆小凤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好在,他很快落在了一个踏实的掌心中,花满楼飞身接住了花盆。
他将他安放在安全的角落,才转身扶起小姑娘。
小姑娘虽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英雄救美的戏份却已十分熟练,一看见花满楼,便立刻抓紧了他的衣袖:“公子救我。”
英雄与美人已经凑齐,恶汉便也说到就到,眨眼间花台上又跃上来一位彪形大汉,吓得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愈发楚楚可怜。
花满楼将她护在身后:“姑娘不必害怕,到了我这里,你就安全了。”
花满楼是个谦谦君子,谦谦君子本应该远庖厨,近清风,应该对月抚琴,临风吟诗。花满楼却把很多时间花在帮助别人上。
他的小楼大门永远敞开,任何人都可以进来,任何人都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保护和安慰。
但他却始终没有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帮助。
比如现在,他一心帮着小姑娘对付彪形大汉,却全然没注意背后那双伸向自己的纤弱小手。
眨眼间,他已被小姑娘点住穴道。
再眨眼间,他已被彪形大汉带下楼去。
陆小凤听着外面的动静,第一次理解到什么叫做五内俱焚。
五内俱焚的后果便是,他大概是几千年来第一株在黄昏时分开放的凤仙花。
花满楼若看到他那株娇生惯养懒惰成性迟迟不肯开花的凤仙花这一刻盛开的姿态,一定会后悔自己没有早早地用一点苦肉计。
陆小凤已经跃出花瓣,化作一位翩翩公子。
一袭如火般朱红的披风,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脸颊边还有两只小小酒窝。这样英俊的公子,大概能勾去世界上所有女人的魂魄。
大概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陆小凤想了想,摸了摸唇边,于是他便多了两撇小胡子。
他已跃下小楼,朱红的披风在暮色中卷起一抹重彩。
陆小凤没费什么功夫便在城外找到了花满楼。他正坐在一间茶肆里,坐在大汉和小姑娘中间。他的穴道仍然被点,却看不出来丝毫被骗的不快,笑意仍然如春风般温柔。
陆小凤却没那么好的脾气,他径直在三人桌前坐下,又哐的一声,把桌上的粗瓷酒碗砸在大汉面前。
他在挑眉:“老兄,能不能请我喝碗酒?”
粗豪大汉不耐烦:“哪儿来的没眼色小子,老子没心情请你。”
陆小凤哈哈一笑:“你不请我,那我来请你!”
他说着,已拍开酒坛的泥封,清冽的酒水倒入碗中,却猛然溅起,洒了大汉一头一身。
大汉明白了,眼前这个红衣公子,他不是来找他喝酒的,他是来找他麻烦的。
他已抓起了手边的刀,出刀如风,直向陆小凤面门砍去。
二十斤重的鬼头大刀,便是不出手,也吓得倒江湖上大多数的人,更何况此时被大汉倾注全力砍出,更是风雷压顶。
陆小凤却只是伸出手去轻轻一夹,那把刀便牢牢夹在了他的手指中。
大汉武功并不如何,眼色倒大大的有,眼见陆小凤此招一出,连刀都顾不得要,便和小姑娘一起溜出了茶肆。
陆小凤一腔怒火,正想与这骗子玩个尽兴,没料到竟遇上这样的结果,不禁有些憋闷。
花满楼却已朗然道谢:“多谢公子搭救,在下花满楼,不知可否请教公子名号?”
陆小凤的心情突然大大地好了起来,他凑到花满楼面前,解开他的穴道,眼睛里笑得像落下了星星:“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他的眉眼果然如他想象中那样清俊儒雅,他的笑意也如他想象中那样清风拂面,他已忍不住去想自己火红的披风落在他的眼中会是怎样的色彩。
花满楼却微笑道:“四条眉毛?我倒真想看一看,一个人若有四条眉毛,会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挑了挑眉,四条眉毛便一起抖动起来:“我这四条眉毛不正在花兄眼前?”
花满楼又笑了,他歉意道:“我生来便有眼疾,是个瞎子,看不见东西。”
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里送来夏日草木的清香,花满楼的声音便像这清风一样让人愉快。
陆小凤却已完全怔住了。
他还在花苞里时听到的花满楼,总是那样愉快,那样温暖,可他不知那样热爱鲜花与生命的花满楼,却原来已经失去了光明。
夜风还在温柔地吹拂他的面颊,他却忽然感到眼底涌起的潮意。
他已不敢抬头去看花满楼的脸,他不知道自己的神色落在他清亮的双眸中,会是怎样的情景。
他只好涩然一笑,手中摸到方才的酒碗,将那残酒一饮而尽。
【贰】
陆小凤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花满楼,也终于喝上了觊觎已久的百花酿。
他的心情却并不像想象中一样愉快。
无论是谁,看见像花满楼这样完美的翩翩公子竟然无法看见东西,都不会觉得心情愉快。
更何况,他不能不去想到,花满楼的失明,终究和他陆小凤脱不了干系。
好在花满楼已习惯了黑暗,于是陆小凤便也习惯了每日清晨刚从开放的凤仙花中化形而出,便听到花满楼清润的声音:“陆兄又不走正门,只喜欢从我这花台上翻窗而入。”
陆小凤只得干咳两声,他压根就住在百花楼中,如何还要绕到前门去装一个有客远来?
他日日清晨便来报道,实在太过准时,连花满楼都察觉出了不对:“我这株凤仙花,一向娇生惯养,迟迟不肯开花,自从那日忽然在夜间开放后,却日日都是他最早盛开。”
花满楼说这话时正在窗前理花,陆小凤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的手指拂过凤仙火红的花瓣,只一下一下地打着喷嚏。
他实在来不及分辨,是花满楼的话让他紧张,还是花满楼的手指,让他……有点痒。
在第十几次关切地问过陆兄是否身体染恙后,花满楼终于整理好了手中的花木。陆小凤死里逃生停止了喷嚏长舒一口气靠回椅背,却听到花满楼轻柔的叹息:“这凤仙花开得如此之好,实在不能不让人忧心。”
这话说的奇怪,陆小凤却听的明白,一丝黯然闪过眼底,但很快又化成笑意:“花兄难道不希望花儿开得茂盛?”
花满楼微笑:“当然不是,只是陆兄不知,我这株凤仙花,实在是命途多舛。”
陆小凤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的命途如何多舛,但花满楼怜惜的声音让他甚是受用,于是他适时问道:“不知这花如何命途多舛?”
花满楼道:“这株凤仙本来长在城外一处农田中,因恰好生在路边,便被来往的车辆牲畜踩踏,茎叶都已折断。我发现他时,以为肯定活不了,没想到带回小楼悉心看护,却慢慢恢复起来,只是始终还是柔弱,迟迟不能开花。”
他说到这里,不由叹息一声,继续道:“说来奇怪,前几日,也就是陆兄救我那一日,夜间回到小楼时,我却发现他竟在黄昏时分忽然开放了。”
陆小凤捧起酒杯,含糊道:“也许是花儿感念花兄的照料,也想早点开放一睹花兄风采。”
花满楼不禁微笑了:“陆兄惯会取笑,花儿开放我自然高兴,只是这凤仙原本便有些柔弱,此时又提前开花,实在对元气有损,恐怕花期便不会太长。”
陆小凤怔了一怔,却忽然问道:“若这凤仙早早凋零,花兄是否会怀念它?”
花满楼想了想,怅然点头:“花开虽然美丽,但我其实更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便是不开花也没有什么。”
陆小凤没有再说话,也许是百花楼里新酿的酒有些呛人,他的眼睛里忽然升起迷蒙的雾气。
花满楼已不记得所有的前尘往事,他本以为自己便也可以尘封起记忆,在这凡尘中做一只花精灵,陪他这一世时光。
可是,命运便像是倾倒了的酒杯,洒出的美酒,终究是覆水难收。
是他害花满楼失去一双眼睛。
他却甚至陪不了他一个完整的夏季。
陆小凤不是普通的凤仙花精灵,他本是九重天上的凤仙花君。
花满楼也不是普通的花公子,他是九重天上唯一的花神。
凤仙花君是陆小凤修炼几世才得来的封号,花神却一生下来便是花神。
数万年前,父神平定三界后便杳然归隐,只留下七个儿子在天界各司一职,分别为酒神、火神、风神、雨神、水神、月神,而最小的儿子,就是花神。
花神生下来便有通晓花木的法力,不用修炼便是上神,陆小凤却只是长在天园中的一株凤仙花,因多得花神照料,施洒过几次仙霖,这才结了仙根修炼得道。
花神掌管天下花木,也掌管着天界的天园,陆小凤自修炼得道,在天园中应着一份花君的差事,便不偏不倚,正好是花神的手下。
无论是谁得了花神这样一个上司,想来都应该额手称庆,毕竟花神大人在天界是出了名的温润君子,纵不说风姿雅然如何令人向往,便是宽和柔善也是有口皆碑。
陆小凤却总有些郁闷,他自然不愿意承认是因为花神大人的存在使得他自诩风流的陆小凤总也无法在天界一众小仙娥心中拔得头筹,便只好说是因为天园的差事太闷。
天园的差事也确实太闷,凤仙花君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掌管下界凤仙花开落的时令。闲暇时间,若不去招惹赏花的小仙娥,便只能和邻居的茉莉花君,月季花君斗斗嘴,下下棋。
陆小凤在天界闷了数万年,直到他遇到从下界飞升的司空星君。司空星君是凡人修炼升天,又是个和陆小凤一样爱闹的性子,自他来了天界,陆小凤终于不再闷了。
他跟着司空星君学会了偷偷下凡。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陆小凤只是偷偷离开一盏茶的时间,便可在人间逗留好久。人间有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完的漂亮姑娘,还有管不完的闲事,这诱惑实在太大。陆小凤只下凡了几次,便已如鱼得水,他的四条眉毛和朱红披风,渐渐在江湖传说中有了名气。
陆小凤在人间逗留越来越久,便只好在花神那里求个掩护。
九重天上人人都说花神温和宽厚,陆小凤却觉得他实在不够神仙的威风,比如每次他蹭到花满楼面前冲他装可怜:“花神大人,我要请两个时辰的假。”
花满楼便会善良地点头:“哦,好啊。”
他根本不问他去做什么,他只负责点头说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柔软而清澈。
神仙做到这个份上,不如回家去卖红薯。
可他生来就是花神,这九重天上唯一的花神。
无论在外面流连多久,陆小凤却一定会在清晨之前回来,因为清晨正是花神巡视天园的时刻。
花满楼平日衣饰简朴到不像个上神,花神的马车却流光溢彩最是华丽。
清晨,朝阳刚刚照亮天边堆积的云霞,花神的马车便已从东方驶来,十二道上古楠木制成的车辕上,缀着银河万年星光所化的铃铛,万道霞光精心织就的车帘,散发出如云如雾的光芒。
天园的花君此时都要分列两旁,在第一缕阳光照进天园的时候,让园中所有花儿一起开放。
陆小凤唯有看到这时花满楼灼灼其华的容颜,才会觉得天界似乎也有斩不断的留恋,但比较而言,终究还是凡间的江湖更加好玩。
实际上,江湖也并不是那么容易闯荡,陆小凤有时候也会受伤,这时他便会返回天园,化回原型,蔫蔫地伏在枝头。
花满楼从不问他伤从何而来,他只是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花瓣,于是所有的伤口便在瞬间痊愈,他又变回了那个火红耀眼的陆小凤。
陆小凤总想,他在人间闲事越管越大,挑战越来越多,是不是因为在他心里始终明白,无论他面临怎样的险境,只要回到花满楼这里,就可以将一切恢复如常。
于是,在又一次的冒险中,他终于尝到了任性妄为的苦果。他被机关困住又受了重伤,不但错过了凤仙花开放的花期,更错过了天园清晨的巡视。
等到司空星君终于赶到将他解救出来回到天界时,花神已被带上了诛仙台。
由于他的耽误,人间的凤仙花,那一年没有开放,天园的凤仙花,那一日也没有开放。
神界凌驾于众生之上,享人间烟火,最重要的职责便是掌人间规律,主万物兴衰。凤仙花到期不开,惹得猜测纷纷,三界动荡,天君震怒,降旨彻查,花满楼揽下了所有罪责。
这等扰乱三界规律的大罪,按律便是要推下诛仙台,散去仙根,从此飞灰湮灭。
陆小凤拖着满身重伤在众神门前求了一圈,父神诸子皆不忍心失去这个弟弟,然而天界律法如此,谁也没有法子可想。
就连陆小凤求到最疼花满楼的大哥府上时,这位向来不耐礼教潇洒不羁的酒神,也只能无奈地临风叹息。
诛仙台下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沉渊,猎猎戾风从崖底吹起,带着万世凝结的刻骨寒意。花满楼站在上面,神情却依然如春风化雪,百花盛开。
陆小凤定定地看着那温润如月光的身影,银河中流转万年的寒星,都化作此刻他眼中彻骨的悲伤。
他悲伤地,固执地,一遍一遍问着花满楼:“为什么?”
为什么要代他受罪?为什么要承担本该属于他的责罚?为什么甘愿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花满楼没有回答,陆小凤其实也不需要回答,他其实更想问一问自己。
为什么要留恋人间一次次离开天园?为什么要自负冲动去闯荡什么江湖?为什么要犯下大错要花满楼牺牲至此?
他不知是恨花满楼傻,还是恨自己幼稚。
花满楼还在微笑,他的指尖凝聚了柔和的银光,笼罩住陆小凤,再一次抚平他身上的伤。
他的声音如清风般温和:“陆兄不必自责,你的性子确实不适合困在天庭,我已向大哥求情,你日后便在他那里做个酒君,时时可以下界,想来更适合你。”
他想了想,又微笑道:“你在凡间虽然招摇,但灵犀一指的陆小凤倒真是个很可爱的混蛋。”
陆小凤竟也微笑了:“我虽然是个混蛋,可其实一点都不可爱。”
花满楼眼中第一次有了不舍:“陆兄他日闯荡江湖,莫要忘了天界还有我这个消失的好友。”
他长久地凝视着陆小凤,然而天君旨意已到,他终究只能转身回头,跃下诛仙台。
没有人看到陆小凤那一刻眼中散发的是怎样决绝的光芒,下一秒,他已毫不犹豫,追随着花满楼的身影,一同跳下了诛仙台。
猎猎劲风割破了他身上朱红的披风,片片落下如同一阵花雨,他忽然微笑了。
他已凝聚了全身的法力,漫天狂风里忽然卷起无数凤仙花瓣。娇弱的花瓣转眼间便被戾风击得粉碎,但很快又有更多的花瓣涌出。
他终于追上了那道月白的身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他包裹在漫天飞舞的火红花瓣中。
他的唇角已有血落下,他想最后一次看清花满楼的脸,却终究只看到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
他散尽万年修为,保住了花满楼的一缕魂魄转世为人。
他却只能遍体鳞伤化回原型,落入凡间成为一株残弱的凤仙。
【叁】
夏时已尽,秋风渐起,百花楼中虽仍是郁郁葱葱,但终究有了盛极而衰的预兆。
花满楼仍然习惯在黄昏时临窗而坐,他也更习惯了身边有一个四条眉毛的陆小凤相陪。
微风拂动送来满室温馨的花香,一片宁静中,连陆小凤的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
他在叹息:“荼蘼花开了。”
开到荼蘼花事了,陆小凤这株凤仙也已开到了末期。他能够化形成人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他已不再是凤仙花君,他只是一只普通的凤仙花精灵。他的生命只有短短一个夏季,很快便会在萧瑟的秋风中灰飞烟灭。
这样的情景本该悲伤,他却微笑起来,他忽然跳起来勾住花满楼的肩:“花兄,我们今夜去山上赏月吧。”
陆小凤花君做的不合格,当个酒君却是绰绰有余,只是上山赏月,他便能带上十几坛各色美酒。
他已喝完了竹叶青,又打开梨花白,手边还放着一坛桂花酿,他喝两口,便抬头去看墨蓝的天空。
他并没有看见月亮,却看见了漫天繁星,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星辰流转总有回归的时刻,可他离开世界,却再也不会有回归的时刻。
陆小凤忽然想起那年他刚修炼得道封为花君,花满楼带他在天界四处游赏,行至银河时他被灿烂的星光迷住了眼,意气风发站在河岸,要为花满楼数清一共有多少星星。
他数了很久很久,花满楼也陪了他很久很久,最后他数到眼花,只好施个仙法才数出是两亿一千九百万颗,花满楼却只是微笑不语。等他们回到天园时,他忽然拉起陆小凤的手,将一样东西塞在他的手中。
那竟是一颗星星,一颗和花满楼的眼睛一样亮的星星,他那时的声音和也眼睛一样清亮:“陆兄方才数错了,其实这银河一共有两亿一千九百万零一颗星星。”
九重天上最温和守礼的花神竟然偷了一颗星星给他,他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那个时刻。
陆小凤在夜风中微笑了良久,他忽然问花满楼:“花兄,你猜银河一共有多少星星?”
他多想再次告诉他,银河一共有两亿一千九百万零一颗星星,在梦里,在前世,在四海八荒的某个时间某个空间,他们曾有那么漫长的时光,他们曾一起数过那么多星星。
花满楼摇着折扇,微笑道:“银河的星星一共是两亿一千九百万零一颗。”
陆小凤怔住了,他看了他良久良久。
花满楼纵然已忘记了所有前尘往事,但他还记得他为他数过的星星。
他忽然觉得足够了,真的已经足够了。
泪水含在他的眼中,他却微笑起来,将一样东西放入花满楼的掌心。
一只闪着微光的萤火虫,落在花满楼素白的掌心里,照亮了他温柔的眉眼。
陆小凤的声音轻得像梦:“花兄错了,银河中有两亿一千九百万零二颗星星,这最后一颗,便在花兄手中。”
陆小凤的离开是在第一场秋雨落下的黄昏。
他没有说出告别的话,花满楼却已知道他将要离开。
人间的时光短暂而漫长,春日风,夏日花,秋日叶,冬日雪,他多想都能陪他一起看过。
可他终究要将这美好的一切,残忍地辜负。
他奇怪自己竟没有悲伤,他跃出窗户的脚步依然轻盈。
他已变回了精灵的样子,扑面而来的冷雨打湿了他的翅膀。
他颤抖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没有和花满楼说一声再见。
相遇时他们没有说过珍重,离别时似乎也不需要再见。
于花满楼而言,他只是一个奇怪的朋友,忽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又忽然消失。
这样也好,就让他以为他是不会羁留的浪子,就让他们这样相忘于江湖。
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他沾了水的翅膀逐渐变得透明,他却微笑起来。
他终究是,四条眉毛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所畏惧的陆小凤。
无论他是存在于世界上,还是即将消散在秋风中。
花满楼静静地坐着,良久之后,却蓦然起身推窗。
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留住陆小凤,他是不是会回头?
如果他叫他的名字,他会不会像每个清晨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心跳着,他的指节已握得发白。
他终究将陆小凤三个字压在了心底。
窗外已没有熟悉的身影,只有秋雨卷着残落的花叶落满他的肩头。
萧瑟的秋雨中,他并不知道,一只透明的精灵轻轻触了触他的指间,便蓦然消散。
他也并不知道,廊前的凤仙花,在那一瞬间,凄艳地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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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有没有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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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黑夜了带走黄昏最后一丝光线,花满楼还怔怔地立在窗边。
一声轻笑忽然在耳边响起:“七童如今也会戏耍人了。”
一道身影跃上敞开的窗户,衣袂飘飘潇洒风流,正是天界那位疏狂不羁的酒神。
花满楼微笑了:“大哥再不来,恐怕就不是戏耍,陆小凤真的要灰飞烟灭了。”
酒神也微笑了,他出手如风解开了花满楼身上的封印。
花满楼的手指抚上枯萎的凤仙花,银光流转中,残败的花叶又逐渐变回青翠。
酒神看他施法,想了想,终究还是好奇:“七童生来便是仙胎,便是跳一回诛仙台,也不过是封闭仙元沉睡数千年,现在因着陆小凤修为的保护,连沉睡都已不必,只在这凡尘历练一世便可返回天界,你又何必这么真情实感地吓他?”
花满楼笑得狡黠:“这株凤仙花实在淘气,借此机会正好教训教训他。”
酒神无语地摸了摸鼻子:“七童还说这样的话,我竟不记得,是谁被救后一睁开双眼便惦念着他的凤仙花?又是谁捧着那奄奄一息的凤仙花急到差点失心疯?”
花满楼淡定地微笑:“大哥说的大概是我吧。”
他如此坦然,酒神一时竟无话可说,半晌之后,只得闷闷道:“这次总算也多亏了陆小凤,若不是他护着你,我也不知你跳了诛仙台竟然还有活路,你虽终究伤了眼睛,但好在我及时赶到救你……”
他忽然停止了话头,他已看到,花满楼手中,火红的凤仙再一次在黄昏开放。
那道红色身影轻盈地落在地上,而花满楼眼里,竟然有了闪烁的光。
他忽然微笑起来,他微笑地看着月白朱红的两道身影,摸摸鼻子,转身悄悄离开。
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他是酒神,不是卯日星君,他才不要发光发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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