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迷心窍

　　经历了几天的细雨连绵，S市好不容易放了晴，碧空万里如洗，秋风清凉送爽，好一派澄澈的气象。只是，在越西区朝阳路8号的朝阳路派出所里，依然电闪雷鸣、雷雨交加。

　　“警察同志，我跟你说，就是这个王八蛋，昨儿晚上辱骂我、毒打我、还把我……把我……我不活了！警察同志，你要为我做主啊！”明明刚过三十岁，却已经完全不顾及形象的女人，正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两脚乱蹬。旁边的男人穿了件破线开口的旧汗衫，一大早身上便弥漫着浓重的酒气，赤了眼睛大骂：“我X你XX，臭婆娘，老子一个月才挣得几多钱，你昨天一下午麻将，就给老子输了四千，老子打死你！”说着，从脚上抠下一只拖鞋来，劈头盖脸向女人头上甩去。一时间，哭闹声、叫骂声、桌椅翻地的声音，混在一处，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王小名抱着头坐在办公桌前，已经无力回天，只能在心中无助地哀嚎。

　　辛辛苦苦复习一年，好不容易通过了国家考试，成为一名正式在编的公／务人员，怀抱满腔热情来到朝阳路派出所，然而，家长里短、找猫寻狗，整日里尽是这种琐事，打交道的全是贩夫走卒、流氓地痞，两年，已经整整两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就拿面前这对夫妻来说，每月一次过来闹，几乎都成了惯例。不管，是渎职；管，又怎么管呢？！

　　旁边一起坐班的赵强抬抬眼皮，摆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架势，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看了起来。那一对夫妻闹了半天，自觉无趣，又奔到赵强桌前，女的刚要开口，就听到门口有人怯怯地问：“你好，我……我想报警。”

　　说话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脸上还涂着隔夜的浓妆，有些剥落了，眼圈糊成一团，黑沉沉的一片，衬出脸色格外的白。她穿着亮粉色的紧身短裙，裙边紧紧箍着大腿根，一坐下估计就春光毕露——这样的打扮，什么职业，简直一目了然。

　　赵强慢条斯理开口：“9点才上班，稍等一会。”

　　那女孩看了眼墙上的挂钟，9点十分，她讷讷地上前一步，想要开口，不料方才撒泼的女人一把将她推开：“臭婊子，离我家男人远点！”转头又给了自家男人一耳光，“看什么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没见过女人是怎么的，没骨头的烂东西！”

　　男人勃然大怒，两人又厮打在一起，抓头发的抓头发，咬手臂的咬手臂，场景愈发不堪，王小名自觉忍无可忍，起身大喝一声：“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

　　两人打兴正酣，完全没有理会。赵强冷笑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细细抿了一口，又放下。

　　王小名气急攻心又无计可施，正在抓狂，就见到一人走进屋里，连忙眼前一亮：“周哥！”

　　周靖看了眼乱哄哄的一团，正巧那两人厮打到他身边，女人一扬手，想要去打男人，男人也没注意，看旁边有个人，急忙躲在他身后，这一巴掌眼看就要打到周靖身上，不出意料地，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抓住了。

　　女人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支铁钳扣住了，骨头都咯吱作响。她抬起头还要叫骂，正对上周靖一双冰冷的黑眼睛，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莫名有种凶狠的味道：“以暴力或者威胁的方法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职务的行为，构成妨害公务罪，犯本罪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罚金。我说的，你听清楚了？”

　　女人愣愣地点头。

　　周靖又转向那男人：“你也听清楚了？”

　　那男人兀自嘴硬：“你吓唬谁？我妨碍你了？别以为警察就了不起，欺负老百姓，我这就找电视台记者过来……”话还没说完，肩膀便被周靖一把搂住，“亲切”地带到方才说要报案的女孩面前，“美女，你是要报案吗？”

　　女孩有些被吓到，蚊子似的哼哼：“对……对。”

　　周靖微笑，笑容挂在他轮廓过分分明的脸上，更显得可怕：“那这两人打打闹闹、吵吵嚷嚷，是不是妨碍了你报案，妨碍了我们接待你的报案呢？”

　　女孩愣愣地点头。

　　周靖把笑脸又转向那男人：“给你十秒钟考虑是否还要继续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十，九，三，二，一，时间到！你考虑好了吗？”

　　男人脸色涨成猪肝红，胸脯剧烈起伏几下，却没有再说话，一把拽起还在发愣的女人，正要走，又见周靖靠过来，连忙下意识退后几步：“你……你还想怎么样？”

　　周靖说：“我也才调到朝阳路，听说你们也是经常遇到麻烦，需要我们的帮助，不如你说说家在哪里，我也好常去走动走动，帮你们排忧解难。”

　　“不用……不用了……”几乎是落荒而逃，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匆匆跑开。让这个看上去就很恐怖的新警察知道他们家的地址，才不要！

　　“啪啪啪！”王小名情不自禁鼓掌，竖起了大拇指，“周哥，你太厉害了！这俩人月月来，都快来一年了，我们想尽办法也没把他们弄走，你这一来就解决了！”

　　“哼！胡说八道，油嘴滑舌！”赵强冷哼一声，将报纸重新换了一面继续看。

　　周靖走回办公室，脸色这才阴沉下来，他个子很高，身材精瘦，高高挽起的蓝色衬衣下露出小麦色的结实手臂，嘴唇削薄，眉毛浓长，看人的目光里总是带着审视和探究的意味。他才来到朝阳路派出所二十多天，据说原来是某省厅刑侦科的骨干，犯了什么事被发配过来的。这种空降兵自然是不会讨老员工的喜欢，再加上周靖独来独往，也没有任何要融入集体的打算，所以朝阳路派出所里，基本也就王小名会和他搭搭话了。

　　王小名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周靖回到自己工位上，突然想到还有一个人等在那里，连忙咳了一声，说：“这位……这位女士，你刚刚说要报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个女孩看叫到了自己，连忙走过来：“是这样的……我、我有个姐妹不见了……”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强不耐烦地打断，“人口失去联系24小时以上才算失踪，你这多久没见人，就来报案！”女孩急道，“24小时这个我是知道的，瑞瑞已经两天没来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一定是出事了！”赵强说：“这不是才两天嘛！你们这样的，随便跟谁出去玩玩，也不止两天吧，都是成年人了，也不见得事事都和别人说，也许是找到合适的，不用再来呢。”

　　女孩眼圈红了，嚅嗫着不知如何继续讲述，王小名看着不忍，给她倒了杯水，说：“你先别急，赵老师就是脾气急，但是猜测也是有道理的。要不我先记录一下，你叫什么名字，说说具体情况吧。”

　　女孩抹了把眼泪，这才开始讲述。她叫张细玲，和失踪人李瑞瑞同为金华养生会所的技师，李瑞瑞是D省人，在S市已经做了五六年，这些年也攒了一些钱，一直说到年底就回老家开个小店面，做些正经生意去。张细玲平日里和她关系最为要好，李瑞瑞还说好回老家以后，就将自己租住的那套房子转给张细玲，还约好了这两天去看房，没想到，三天前李瑞瑞出台以后，就再也没回来，没来上班、打电话也是关机，张细玲担心，专门去了她家寻找，门窗紧闭，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邻居、保安也都说这两天没见人回来。她心下不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来报案。

　　王小名记录半天，只觉得这个女孩太多心。S市本来流动人口就多，来来去去不算稀奇，赵强话虽然不好听，但也算经验之谈，这些流莺自己都有自己的打算，也许是找到大老板跟着跑了，也许是突然发生什么事回老家了，都有可能。这些女人很多用的是□□，就算去查也是困难重重，这个张细玲估计入行时间不长，人又比较敏感，才会来报案，放在一般人身上，躲都来不及。

　　倒是周靖忽然问了句：“你去她家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张细玲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倒没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就是我去找她的时候，虽然拉着窗帘，但房里灯亮着，我以为她在，就拼命敲门，把旁边邻居都吵出来了。”

　　周靖沉吟不语。王小名咳了一声，说：“张女士，您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也记录下来了，要不，您再等个几天，万一她只是出门玩几天，您这一报案，对单位、对李瑞瑞，影响都不好啊。”

　　没有那个养生会所喜欢被警察光顾的，这话倒是戳中了张细玲的心，她一下子变得犹豫起来。王小名正打算再接再厉，将她彻底打发走，却见周靖站起来说：“我跟你去看看。”

　　赵强说：“呦！您这一看，咱们就得立案，立了案破不了，整个所里的绩效考核都要受到影响，您是贵人不在乎这些小钱，我们还指望这点工资回家养老婆孩子呢。”

　　周靖看他一眼，直接将身上的蓝色制服衬衣脱了下来，随便从柜子抽屉里拿了件运动T恤穿上，“这不就行了，走吧。”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张细玲说的。

　　这T恤皱皱巴巴，上面还有些可疑的污渍，一看就是脏了以后被人随手揉进抽屉深处的，但穿在周靖身上，并不觉得肮脏邋遢，反倒显出几分落拓不羁来。张细玲心想，会所里也有不少男经理，但没有一个比得上面前这个警察的。这么一想，又觉得对眼前人是种亵渎，连忙红了脸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两人离开朝阳路派出所，周靖将自己的北斗星从美食一条街后巷里开出来，哼哧向前，此时早高峰还未结束，老迈的北斗星被夹杂在滚滚车流中举步维艰，原本30分钟的车程硬生生被开出了一个小时。

　　张细玲倒是觉得时间倏忽而过，这个警察身上有好闻的沐浴露清香，样貌身材、行事举止，都是她喜欢的类型，只可惜……她觉得有点开心，也有点怅惘。

　　“是这里，到了。”张细玲看到熟悉的大厦，赶紧示意。金华养生会所在越东区主干道路边，紧挨着一家宇宙第一银行，周边皆是密密麻麻的写字楼，来来往往全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门面不大，窄窄的一条，只用金边镶了门框，上面写着“金华养生会所”六个大字，一楼平日里只有接待员，进去得坐电梯上了二楼，才算真正进了会所里面，并不高端，也算是大众消费场所了。

　　张细玲领着周靖来到会所门口。此时是清晨，晚上的热闹喧嚣已经退去，会所显得十分冷清，门口也没有人值守，里面只有一架电梯孤零零停着。周靖眯着眼睛查看，张细玲站在他身边，心里也犹豫不决起来。万一被会所里的人发现她带了个警察上楼，估计以后就干不下去了。如果不在这里，又该去哪里呢？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冲动，就这么贸贸然报了警，万一以后查起来，自己也可能会被牵连进去的。

　　“要不……”她讷讷开口，“要不再等两天，也许，我是说也许，瑞瑞真的是出去玩了呢。”

　　周靖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张细玲觉得浑身不自在，想了半天又说：“也是对不住，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请你……”

　　周靖打断她：“怕被牵连，嗯？”

　　张细玲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正在这时候，旁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奇怪。”

　　两人都向旁边望去，只见一个女孩站在路边，正好奇地对着会所里面张望，见两人都看向自己，连忙不好意思地说：“你们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电梯里站了个人，一直不上去也不出来，要不你们去看看，是不是电梯坏了。”

　　张细玲向电梯里看去，黑洞洞的楼道里，只有电梯按钮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可是里面干干净净，哪有什么人呢？

　　她觉得背后汗毛都立起来了，偏偏那个女孩还在说：“哎？她在对你们招手了，果然是你们的同事吧。”

　　张细玲深吸一口气，又转头去看，这下，在模糊不清的阴影中，仿佛真的有个人在对自己招手。她一下子觉得气都要提不上来了，这身影，这身影，简直就像，就像是……

　　就像是李瑞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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