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鸟

作者:风越清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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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起


      深山冷箐,荞麦当顿。想颗米吃,除非生病。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月,大米着实是让人羡慕的东西。我打小便知家贫,不求顿顿白米白面,但能填饱肚子便就心安了。
      所幸父亲是个务实的人,没几年攒下一笔钱开了个面摊,虽是早出晚归,但一夕温饱也算是解决了。
      我六岁时便已学着和面,到了七八岁时就已是铺里的小伙计,父亲的好帮手。
      父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虽只我这么一个女儿,名字却是从小就叫到惯的“丫头”两个字。
      我自然是知道,我的这个丫头到底是什么个丫头。
      那即不是大户人家填了奴籍的丫头片子,也不是那些青楼歌坊里卖笑卖唱的丫头姑娘。我,只不过是长沙城里,大兴胡同旁四平路上,一个面摊前帮忙招呼自家生意的小丫头罢了。
      这一世,我平凡的应是丫头而已。
      冬天,到了夜半时分,入九的四平路上便少有人迹。我和父亲躲在炉台边靠着那煨汤的点点炉火取暖,一边即盼着能再有一两担生意,一边又惦记着家里独守的母亲。
      母亲的身体自打我记事起便不大好,父亲辛苦挑着家中大梁,而她总是卧病在床。
      灯影里,恍惚着俩俩三三的行人,他们或是行色勿勿,或是醉酒斜步。长沙的冬夜里,路旁高耸的无叶枝丫间是呼啸而去的北风。
      “爹呀,”我嘟囔的小声求着:“咱们回去吧,娘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而我身旁一边抖着肩膀一边时不时拔弄炉火的父亲总是轻声说道:“马上就收了,再等等,再等等。”
      那时的我是有些埋怨父亲的,天气那么冷,娘就一个人在家。我总觉得只为贪图最后那几担小生意是市侩而小家子气的,那时的我太小,还不知道母亲的病拖累着整个家,也要拖垮着父亲那赢瘦的肩膀。
      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打算要收摊的时候,最后一个客人终于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那似乎也是一父亲带着自家的孩子。
      那个父亲高大而沉默,而他的孩子则有着一张比女孩还精致的小脸。
      “一碗阳春面。”
      客人丢下几个角子,坐了下来。
      而那个孩子则规规矩矩的立在一旁,什么也都不说。
      “好咧!”父亲见怪不怪的抖数起精神,开始升炉做面。
      我跑上前小心翼翼的拔过那两枚钱币,然后偷偷打量了一眼那“罚站”的孩子。
      那是个男孩,个头比我高去很多,好看是好看,可惜垂着眼眸让人捉摸不透,他实在是安静的不像话。
      面上来了,我轻轻端了过去,小心的摆在客人面前。路过时,我好像不小心听到男孩吞口水的声音。
      呵……我嘴角漏了个弯,原来他也是想吃的。
      男人拾了双筷子,习惯性的跺了两下桌面,然后轻轻拔弄了两下,面气烟雾缭绕的化了开来,带着那些我已经闻得再熟悉不过的麦香,丝丝缕缕的殷绕在我们家那旧檀木桌前。
      我想一碗阳春面就算是那个大人吃也是不够的,更何况还要加上一个孩子。
      而事实是,那个男孩从头到尾都是那么顺从的站在男人身边,然后我跟他一起,慢慢的看着那个男人一点点把那碗热腾腾的面条连汤带水吃个精光。
      甚至有一小会儿我觉得那男人是故意的,他故意的细嚼慢咽,故意的喝汤时弄出声响,让人不禁也跟着干着吞咽起口水来。
      而那男孩就站在他身边,他虽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总觉得他应该是要哭出来了。
      那一刻我不禁同情起他来,唉,为什么那个大人那么狠心呢?
      面终于吃完了。
      男子站起身来,男孩赶紧跟上前去,然后他们两人便慢慢消失在了漆黑的夜里。
      我去收拾的碗筷,父亲终于招呼着要收摊了,可那一刻我真有点高兴不起来。
      接下去的几天里,那对主仆(原谅我真不认为那是一对父子)每天都是同样点子来面摊吃面。
      起先几回,男孩仍旧只有看的份,后来渐渐男人也让他坐下来,于是我们的生意从一碗阳春面升到了两碗阳春面。
      直到有一天,我们听到那男孩管男人叫了声爹,我们才恍然大悟他们原是父子。
      这几日,男孩不知为何又只有干站的份来,看他低眉顺眼的样子,我都有点为他着急。
      天底下哪有自己吃面却让儿子看着的爹爹?
      我事后和父亲说了好几回,可父亲却只奇怪的看着我说,那是人家的家事,不要瞎操心。
      立春之后,一转眼到了春寒料峭的时候,这一日也是意外,白天里我竟在面摊口遇到了那个小男孩。当下便拉住他进了铺子,那男孩也是自来熟,就这么乖乖巧巧的待在桌边。当时父亲忙着招呼其它客人并没有留意。我便自做主张的张罗着做了小一碗阳春面。
      面条热气腾腾的放到男孩面前时,我本以为他会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却没想他折过筷子悠悠看了我好一会。
      “赶紧吃吧。”我眨了眨眼睛:“一会你爹爹来了,怕是吃不着了。”
      男孩蓦地破颜而笑,许是见我呆呆的样子,又或是刚听了一个好笑的笑话。
      然后男孩慢慢拾起筷子吃了起来,那碗面即没有鲜浓的鸡汤做底料也没有大片的红油辣子勾人味觉,它就只是一碗普普通通,加了几粒葱花的阳春面罢了。而那男孩就那么斯斯文文的吃着一口接一口。
      然而他吃面的样子就是好看的很,让我看得移不动步子,只得支着手掌呆呆的坐在桌边。
      男孩细嚼慢咽的将最后一口送下了肚子,又端起碗来喝了两口汤水。
      我不禁问他:“好吃么?”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对我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了肯定我那心中有些忐忑的大石才好容易落了下来,“这是我亲手做的!”我不无骄傲的说道。
      男孩站起身来,我看见他在衣兜里摸索,我连忙拉着他往外面送。
      “你赶紧走吧,我爹正忙着,他不会看到。”
      男孩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我又说道:“下回你还来,我再做面给你吃啊!”
      男孩默默点了点头。
      目送他出了店铺,我小得意的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耳朵里听见父亲的呼唤声:丫头,帮忙上面。
      “哎!”我声音朗朗的满口应道。
      说来也奇怪,那之后许久,男孩的父亲都不再带着男孩在夜里来吃面了。到是白天里,男孩时不时的会出来面摊边上。我照例会准备一碗阳春面给他,然后坐在一边默默的陪他吃完。
      有一回男孩吃好面出面摊的时候,忍不住回过头来问我:“我听别人都叫你丫头,那你到底叫什么呢?”
      我一听有些乐了:“我自然就叫丫头,我爹娘都这么叫我!”
      “丫头……”男孩若有所思。
      这时我倒想开口问他叫什么好听的名字,男孩却又说道:“过几天我跟爹爹要到外地办些事情,恐怕有段时间不能来了。”
      他这话一出,我便将要问他的话都忘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道。
      男孩摇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那时的我还不懂分别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心里有点空空的。
      铺里的父亲又要呼唤我了,不知为何我也想离开和男孩的这个奇怪氛围。
      “那你好好的!”我匆匆说道,转身拐进了铺子里。
      摊前的父亲觉得我在偷懒,轻手拍了我脑瓜一下。
      然后几滴眼泪便搭搭的落入了我手中捧着的那碗热汤面里,父亲倒没料到我会哭起来,他以为是自己手重打疼我了。
      我回过头去,看着铺子外仍然站在原地的男孩,他似乎也在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张开嘴巴,哑了哑,唤出一个字来:
      “哥……”
      然后我看着他慢慢转过身,走出了视野。

      这一走便是沧海桑田。
      面摊的生意本是好的,父亲做面的手艺很好,回头的熟客也渐渐多了起来。可是天不随人愿,母亲终于还是病重了,为了药钱,我和父亲刚刚攒下的一点积蓄就这么都用光了,接下来为了顾着母亲的病,父亲开店也没了时间没了心情。
      到了年底,房东又来加租,那多加的二钱银子好像压挎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彻底打败父亲和我们的小面摊。
      父亲也病倒了,加上母亲的,我成为了家中唯一的生计来源。
      起先我想靠着维持面摊帮补家用,维持最基本的生计。然后一个人守着铺子实在太难了,有时客人来了许久都要开始骂人了,我才将上一位食客的面条端上去,即使我每天用尽全力即使每晚熬夜守在面摊前,客人还是一天天的减少。
      终于有一天,父亲在油灯下一边数着这半个月赚来的那几枚银角,一边叹着气说道:“不成了,做的还不够还房东的了,还是把面摊结掉算了。”
      看着母亲在床边默默的流着眼泪,我自己也哭了起来。
      后来父亲结束了面摊,在船码头找了份搬货物的体力活,而我则接了些洗衣绣花的营生,守在家里照顾母亲。
      母亲去世的那天下着大雨,她吐了好多好多的血,我用手接怎么接也不完。父亲晚归,家中只有我一个人。
      我害怕想去找大夫找父亲找一切能找的人救命,可母亲惨淡的拉着我的手,叨念着她觉得身上好冷。
      我只得将家里冬天要盖的棉被取出来,大夏天的,母亲竟然在棉被里瑟瑟发抖。
      然后我流着眼泪看着母亲一点点的断气,她的嘴唇慢慢的从惨白化成淡淡的青色。
      “丫头……娘舍不得啊……舍不得……”
      这大概是母亲最后的一句话,我不禁嗷嗷大哭:“娘,你不要丢下我们。”
      然而,娘最后终究是离我们而去,父亲赶回来时也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为此父亲又是大病一场,那码头的工作他是断断再不能做下去了。
      娘亲的葬礼又花去许多银角。我多么希望能娘亲用上最好的棺木,选最好的山头。然而事实总是残酷我和父亲凑了半天也只凑出一副薄棺,葬的也只能是偏远的荒地。
      从此家中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人。
      父亲变得每天沉默无语,每天出门后都是大醉而归。他每到喝醉到也与其它的酒鬼不同,只是躺在床上盖起被子一边睡一边哭泣。
      每每这时候,我便独自为他做上一碗面条,清晨起来放到他的床边去。
      家中越发度日如年,我每日把手都洗破洗废了,得来的钱也不够父亲几顿的酒钱。
      后来几年中,有几日父亲到清醒了过来,每天早出晚归,还会带些钱回来。他叨唠着要让我从此过上好日子来,说什么大富大贵的好日子总算来了。
      我只当那些不过是醉话胡话,直到有一天,父亲包着纱布回来,我才知道他的一只手指被赌坊的打手给剁了去。
      父亲的脸色即痛苦又尴尬,他对我说了好多句的对不起,我为他上药时看着那残缺的手掌,哭成泪人。
      父亲指天发誓说从此不再进赌坊,然而从此后家里便每个月多了很多来要债的“客人”。
      到了父亲的手指少掉第四根的时候,我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
      那天早起,我为自己煮了一碗面条。许多年前在母亲还在的时候,这碗面条是由父亲来煮的,里面还会打上两个鸡蛋,撒上点葱花,香气扑鼻。
      而如今面条只是面条,没有葱花也没有鸡蛋。我慢慢的把这一碗长寿面吃完,算是自己为自己过了一个小小的生日。
      放下碗的时候我似乎想起了从前那些面摊里的日子,我还依稀记得那个只能站着看别人吃面的小男孩,我为他下了一碗阳春面,他吃光了然后点头说很好吃。
      看着镜中这个刚入花季却面容憔悴的人儿,我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说过生日可以许一个愿望,我希望是父亲金盆洗手,不要再赌下去了,我不知道生日这天许愿,愿望真的会成真。
      父亲一把跪在我的面前,他仰着头像一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
      “丫头,爹再也不赌啦。”
      他这么对我哭着说着,然后我便被拉上了黑老五的背上。
      我就这么的被卖掉了,父亲说如果不把我卖掉,我会饿死。他又说欠了黑老五的钱,就是砍掉他的双手双脚也还不起了。
      所以我最后就还是要成为那些青楼妓院里的丫头了么?
      天光正好的时候,我被带到了大街上,平常这时我不是在面摊里帮爹打着下手,就是在家里帮佣洗衣缝衣,没什么清闲。
      原来街上是这么热闹,可我真不想去看一眼。因为每一个路人都向我投来奇异打趣的眼光。
      是了,我是即将要入妓院的丫头,来街上即不是为看热闹也不是为了玩耍,我只不过是件会走动的商品,告知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们,今天晚上的翠红楼里会有一个新丫头点灯,大家快来捧场吧。
      我的双手被绑着麻绳,像只牲口似的被拖着被跩着,无数人的眼光在我身上脸上打量和探索,如果地上此时有个小洞,我真恨不得立刻钻进去。
      拉我的贩子嫌我一直低着头,不甚合作。伸出脏手来抬起我的脸。我左右的想要挣扎,直到脸颊被牢牢握住,没半点自由的被动的仰直了脖子。
      “让大家看看你的脸!多水灵的丫头啊!”
      贩子大声的喊着,兴奋的想惹起全街人的注意。
      就在那时,我被抬起头来的那一刻,我看见城楼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长沙城北门一带的下街,茶馆尤其的多,因一面是临水的,也叫下河街。那边的茶馆若是要如数家珍的一个个叫出名字来,香影坊,红叶园,但最叫二月红喜欢的还是那绿杨苑的场子。说起来十来年了,那绿杨坊外的幌子就那么一直挂在门口那两排的绿杨树上,到了春天时随风飘展,好一幅飘飘然的江南翠景。
      那里面还有赏鱼的小池,点绿的丛竹,若爱幽静还有独处的茅亭。最近这大半年来,二月红似已习惯了那些茶客的慵懒,九点起悠悠的踱到茶寮,配着小点喝茶到十一点后才离去,若是那天心情佳些,下午再来耍一趟也是有的。
      因他是上三门的贵客,茶馆还特意配了临街的雅座于他。二月红自觉这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跟这早春的新茶一样,需多回味才好。
      也就是这么一天,二月红照例又坐在那位子上,喝起茶来,那手中的银丝玉露团刚咬了半口。就跟其它的茶客一样被外面的吵闹声给烦起来了。
      在那样的年代,这种买卖是司空见惯的。穷人的活计和水里那些小鱼小虾也差不了多少,都是任人鱼肉没什么选择的。
      然而就那么看了几眼,二月红手中那半块点心就不动声色的落在了地上。
      他还是认出了她。
      虽然过去了这些年,当年的小丫头变成了如今梨花带雨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二月红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就是当年送他面吃的好心丫头。
      那一刻他和她四目相接,他看见她张开嘴像当年分别时一样唤了他一声:“哥……”
      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没发生时你有千万种选择千万种借口,然而一旦发生在你面前,那便再没有选择也没有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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