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疆夫人

　　一路沿着军队踪迹，裴奉锦从库尔莫岭西边追到了北边，终于在一处避风的空旷山谷内找到了吐谷浑军队大营。
　　这处山谷如同几乎闭合的一轮月牙，山岭环护，中间大片平坦开阔的地面，风雪不侵，又足够隐蔽，外人来到库尔莫岭，很难在群岭间找到这一处。

　　那两千吐谷浑人马进入了此处营地，裴奉锦匿在山石背后，远远看着山谷内连绵驻扎的军帐，这里至少有三万大军。
　　根据裴南贤的意思，衣九一定是遇到这里的吐谷浑人，被带到了这里，如果他还活着，依照这里人的习惯，应当是被关押在军营内的战犯帐子里。

　　裴奉锦不敢想衣九现在的状况，最坏的情况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神影卫自有千百种审讯的手段，她虽然从不曾见过，却并非一无所知，不论她所知的哪一种被用在衣九身上，她都难以接受。

　　将西风拴在山谷外隐蔽的地方，她也找了避风处歇息，一边观察军营内的动静，一边静待暮色降临。吐谷浑的哨兵很厉害，她只能在夜色中想办法潜进去。

　　入夜后，她将裘皮圆帽摘下，以巾布盘在头顶，掩住乌发和前额，将蒙巾取下，用备好的一盒易容膏将脸上白皙皮肤掩盖住，涂成了风吹日晒后的模样，看过去就像个普通少年。
　　她一路避开岗哨，独自沿着观察好的路线潜入大营。

　　军营位置隐蔽，这批吐谷浑大军的警惕性也就不高，她顺利从大营边缘看守薄弱之处潜进去。
　　一入夜，营中多处点起篝火，不少军士围火喝酒聊天，十分放松。

　　裴奉锦一身胡服衣袍打扮，肤色身形如同一名平凡瘦弱的鲜卑少年，走在夜色里并不显眼。
　　她依照所知，推断出军营内关押审问犯人的帐子大致位置。这里的军营纪律再散漫，也不会偏离驻扎营帐的规制，只是军营范围实在太大。
　　她一路敛首，按照记忆里观察的情形，选人最少的路径，走路的姿势既要放松自然，又要时刻模仿着男人的模样，路上与营中士兵几次迎面擦肩，都有惊无险，待她摸到要找的区域时，已是背后一层冷汗。

　　到了军营西翼，她数着军帐阵列，找到了一片被栅栏单独围起来的战犯帐子。
　　这一片地方不大，十一二个旧帐子，被木栅单独圈起来，四周有零星哨兵把守，显得冷清而突兀。这里就是吐谷浑军营内关押战犯谍探等人的地方，却不知衣九在哪一间帐子，又或者根本不在这里。

　　裴奉锦躲在栅栏外一间帐子后，留意着周身动静，看向栅栏里的军帐，想如何进去挨个搜寻这些帐子，一旦找到衣九，又如何带走他。

　　这周围倒是没什么人，附近的帐子都是用来存贮物品，不怎么住人。看押犯人的活儿又是顶无聊顶没油水的，入夜就没人来了，连守帐子的守卫也有些心不在焉，远处篝火边饮酒大笑的热闹动静隐隐约约传过来，听得守卫们心痒痒，却不敢离岗。

　　正在她仔细观察那几个守卫的动静时，一队巡卫兵朝她藏身的地方走过来，警惕地查看大营内每个角落，裴奉锦想要绕过帐子避开，却又一队巡卫兵从另一个方向过来。
　　她一时被夹在两伙人中间，储物的帐子是封闭起来的，她藏不进去，站在这里又实在可疑，只好下了决断，打算装作路过的样子走出去。

　　还没踏出步子，身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过来的一个兵痞子猛地贴在她身旁，一身酒气随之扑来，那兵痞子高高大大，一脸络腮胡子，喝得走路都不稳。

　　他伸手揽住裴奉锦肩膀，手臂极有力，她一时没防备，被紧紧按在那人怀里，心里狂跳。
　　那醉酒的兵痞子似乎在揽住她的时候，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裴奉锦心惊，自己不至于这样没防备，这人竟靠近得无声无息，她想出手赶开他，却又不敢闹大动静，被巡卫兵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只好努力与这醉鬼保持点间隙，干脆将计就计，低头顺着这醉鬼的劲儿，先把两伙人避开再说。

　　兵痞子大力揽着裴奉锦，摇摇晃晃举着手里的酒囊，嘴里嘟哝着一会儿哼歌一会儿说着听不清的胡话，裴奉锦与他一比，显得瘦弱娇小，被他带着晃晃悠悠，一下子站不稳，两人一齐摔倒在帐子边，十分狼狈。
　　两队巡卫兵过来了，嘲笑了醉酒的兵痞几句，那人身形高大，裴奉锦半个人都被他牢牢掩在了怀里，只得垂着头不说话，他们以为这两人一个喝醉一个喝晕，并没有盘查他们，上前踢了兵痞子两下就笑哈哈走开了。

　　裴奉锦忍耐着，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憋屈和惊吓，这人身上的酒味浓烈，他衣服上大概洒了一酒囊的烈酒，此时真不知该谢他还是揍他。

　　看守战犯帐子的守卫也被这边动静吸引过来，在栅栏边看热闹，那兵痞子似乎找到了新乐趣，总算松开裴奉锦，醉醺醺爬起来，过去跟守卫搭话，惹得他们大笑。
　　他又把腰间的酒囊和手里的酒囊统统塞给守卫，挥挥手，晕乎乎地把酒大方送了人，几个守卫大笑着拿过酒囊，毫不客气地喝起来，跟这兵痞子勾肩搭背推推搡搡的。
　　一时混乱，没人管栅栏里的帐子和栅栏外的裴奉锦。

　　那边喝成一团，裴奉锦缩在帐子边悄悄抬眼看着，寻隙起身，闪身绕到过去，趁着混乱钻进了栅栏里，挨个帐篷搜寻衣九。
　　栅栏里总共十二间帐子，都是破破旧旧的，帐子内有高大的木架子和刑具，尽是血腥味，一半的帐子里都没有人。
　　裴奉锦挨个找，进出之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每找到一间有人的帐子，看着刑架上被绑着的犯人，身上都是一般的伤痕累累，他们血污染尽了破烂的衣衫，气息微弱，还有一个已经断了气的，被丢在地上，一时没人处理，裴奉锦心里窒闷，忍着恐惧近前仔细看清他们长相，都不是衣九。

　　她找到第八间帐子时，手指微微发抖，上前拨开刑架上的人被血和汗粘在脸颊的头发，终于认出衣九的面容。
　　衣九和其他犯人一样，被绑在刑架上，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气息微弱，眼睛始终紧闭，身上单衣早已被血污染透，在寒冷的帐子里结成了血痂。

　　“衣九，衣九！”
　　裴奉锦贴在他跟前唤他，他毫无反应，裴奉锦只好将他先从刑架上松绑，喂了一颗丹药，又把方才顺出来的衣袍给他套上裹紧，把衣九放在帐内门口，自己出去看看周围情况。

　　那醉鬼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守卫们喝了酒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周围竟是无人，十分安静。
　　裴奉锦立刻回去，把衣九弄到自己背上，背着他往外走。

　　她心里很乱，手指尖是颤抖的，腿也有些发软，但此刻两人性命系于她一身，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都说无知者无畏，她一腔孤勇，不知天高地厚地独自闯进敌军大营，看见战犯被折磨的模样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出了栅栏外面，她沿着事先记好的大致路线往军营外走，夜已深，这一路没什么人，她背着昏迷的衣九，虽是很顺利，却越走越提心吊胆，丝毫不敢放松。

　　夜色下的山谷被影绰群岭包围，月光下大片看不到边际的军帐铺陈大地，她纤瘦的身子却坚韧而充满力量，背着昏迷的衣九从敌人的心脏里一步步小心地离开。

　　走出帐子不远，远处突然传来隐隐的喧闹，这喧闹声渐渐扩大，山边突然出现火光，迅速蔓延，升腾的火焰和浓烟很快唤醒了整个军营。
　　裴奉锦背着衣九，额角出了汗，听见动静时便心里一沉，加快了脚步，待回头看见山边火光的时候，大半个军营的人都已苏醒，所幸她附近的帐子多数没有住人，路上只是偶尔有人经过。

　　出现异动后，军营混乱嘈杂，说不定会戒严，虽不知是什么情况，她还是想趁军营封闭之前尽快离开，但路上时不时有人来去，她背着一个昏迷的成年男子，又总是避着人走，左藏右躲，速度实在快不起来。

　　从火光燃起的地方开始，军营内一片混乱，吐谷浑大营的将领们大喊着下令、士兵来来去去的灭火，没什么防备的军营没能及时控制住火势，火焰顺着帐子和粮草蔓延，吞没了大片山谷内的军帐，一时间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裴奉锦听见前面脚步声，背着衣九再次闪身躲在帐子后面，她将衣九轻轻放在地上靠着帐子，挡在衣九前面，留意四周动静，等待前面人经过，暂作歇息。
　　却不料面前的帐子竟是住着人，三个吐谷浑士兵听见响动从帐子里突然出来，和裴奉锦撞了个正着。

　　裴奉锦的手立刻按在剑柄上，心里忐忑不安，挡在衣九身前，指尖冰凉。
　　她看着那几个人，对方也没想到这里窝着两个人，脚步停滞看着裴奉锦，一时场面僵持。

　　他们觉得裴奉锦有些奇怪，她一身胡服打扮，脸上肤色涂的发暗，整个人像是个瘦弱的鲜卑少年，充满警惕地看着他们，背后还有一人坐在地上靠着帐子，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的。

　　一个士兵开口问她：“干什么呢？”
　　说的是鲜卑话，裴奉锦压着嗓子也用鲜卑话答道：“同帐的兄弟喝多了。”
　　那几人也不在意他们，看了她几眼就往起火处走去，裴奉锦一身的冷汗。

　　那几人还没走几步，却有夜巡的士兵过来，拦下他们问话，裴奉锦被帐子挡着，巡卫兵暂时看不见她。
　　她却暗道糟糕，八成是营中加强守备，恐怕不多时就要戒严。

　　她扶起衣九，准备赶紧离开，身后突然悄无声息过来一人，动作快如闪电，他一手捂住她嘴巴，揽住裴奉锦肩膀，坚实胸膛贴着她后背，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带你走。”
　　声音低沉清越，有安抚的力量，还带着一丝笑意。

　　她被他突然制住，又听见这一句腔调纯正的汉话，猛不然愣了一下。
　　瑞楚感觉到她的惊讶，无奈一笑，在她迟疑的瞬间，伸手接过昏迷的衣九，直接把衣九抗在自己肩上，另一手牵起她的手腕，转身带着她就走，动作利落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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