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夜茶

　　临近大太太来拜佛的一月，不知怎的朴老爷就染了疾，在床上一卧便是数日。待至朴老爷病安，体却仍是虚的，那风月事儿便只得搁上一搁，惹得平日里亲近的佳人们百般相思，好不怜惜。
　　大太太见此，此次入乡拜佛便捎上了大小姐朴璟仪与小少爷，一同受这香佛之礼。美名其曰，为老爷祈愿，愿我佛护老爷安康。乡里人听闻笑测这大太太实则怕是心里有了不乐意的苗头却又碍着身份体统不好发作，只得带上小辈一同做眼不见为净之态。
　　正巧五姨太所出的幺女尚在襁褓，朴老爷闲来无事每日除却听戏便往五姨太的院落里跑，一来二去逗孩子的本事倒是长进飞快。
　　朴小少爷平日里虽不喜与人相交，却也在无意中惹上了数不尽的相思。虽则平日里也是见不着面的，可相距渐远，这一走又是一月之久，叫待字闺中的小姐们都不禁让那愁绪挂上了娇眉。

　　而苏袅袅家是开茶铺的，因了朴家镇上所有的茶庄"草木人禾"里的茶货都出于苏袅袅家的茶园，便有苏致口中的倚仗。"草木人禾"这个名取得十分雅致，出自大太太之父，四字相和便自成一个茶字，又暗含生蕴，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名字。
　　朴家十余年来未入过旁人家的茶货，不单因苏致的手艺独到，更是因为一次朴老爷与大太太同入至佛寺下的宅子，车途疲乏，朴老爷差人请入茶铺的师傅奉茶。彼时清风徐来，竹叶层响，近处矮山叠落日，一盏白瓷里是绿中泛褐的茶水，无叶留香。这杯茶让老爷甚是倾心，往后才有了苏家茶园的名声。

　　彼时苏袅袅正在清洗茶具，这茶具是苏致前些日子一一挑拣出来的，个个瓷色颇佳，完好无痕。洗毕，她将褐色的茶具放入紫檀制的茶盘中稍做整顿，便受她爹差遣向厅堂里的大太太奉茶。

　　苏致将苏袅袅手中的茶盘轻轻摆上厅堂里为泡茶而设的一张几上，端起一旁备着沸水，手法娴熟地以沸水润烫过茶杯，随即挑出新年的茶叶放入杯中，又倒入沸后一盏茶时间的水，待茶叶舒展片刻，将水倒掉以做醒茶。
　　苏致缓缓提高水壶的位置，由上而下，水流如一落瀑布一般落入杯中。冲泡只一瞬，便有茶味自杯中散出。而刚泡好的茶温度过高，不宜牛饮，应先仔细欣赏一番，闻其香，观其色，形之变化。
　　苏致见大太太面露倦色，无赏茶之意，便将杯中茶置于茶盘上，向大太太诉着今年茶园的情况。
　　片刻后，苏袅袅以左手拿起杯子下段，右手端茶，从大太太的右方奉上，面带浅浅笑意，眼睛注视大太太道：“茶汤已凉至适口，请您慢慢品尝。”
　　大太太接过瓷杯，看了眼杯中蓄了七分满的茶水，便轻捧入唇边小饮一口。垂眼又看了杯中道:"茶汤清澈明亮，香味清润，浓度相当。"一直微皱的眉亦微微舒展开来，顿了顿又言"好茶。"
　　抬眼看着苏致笑道:"茶是一如既往的好啊。苏致你这丫头确是讨喜的很，年纪不大，奉茶的规矩却学得有模有样。"
　　苏致听闻向大太太行了一礼，谦道:"夫人缪赞了。"语气里却染上了三分欣喜。
　　大太太朝苏袅袅招了个手又道:"丫头，把这茶给少爷小姐送去尝尝，就在东落的院子里。"

　　一旁的小厮很有眼见，早早地就备好了另用的小茶盘，听言便向苏袅袅递了过来。
　　苏袅袅接过这个紫砂制的茶盘，弯腰向盘中装入两杯茶，起身向东院走去。

　　朴煜越执着笔，立于桌前，朴璟仪一只手握着墨块在砚上缓缓磨着，东院的屋内确实是一副姐弟和睦，书香墨缠的景象。而苏袅袅则端着茶盘立于一旁，道出来意后便不便再开口。
　　不过片刻，砚台里便盛了足够的墨，朴煜越将笔置入吸饱黑墨，又在其上掭了掭笔，而后才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书了开来。
　　他书着时开了口，声音干净低沉，像月夜下的湖面，沉静清冷，却反射出柔和的月光。
　　他道，佛家有三皈依的说法，受了三归依才真正是佛的弟子，跟佛接上了关系，算是正式进入了佛门。皈依佛，觉而不迷。归依法，正而不邪。皈依僧，净而不染。
　　字是好字，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却如松般暗含劲道，微泛黄的宣纸上书的却是:皈依佛，皈依僧，皈依法。
　　苏袅袅看着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小少爷，却是无人搭理的。正巧朴煜越收笔，将鼠须笔搁于笔架，抬眼看着苏袅袅。那意思儿十分明确，让她继续。
　　苏袅袅看着这张传说中清秀出奇，眉目修俊，温润如玉的脸，明眸秀眉无一不是流言中所传。
　　苏袅袅不自觉地握紧茶盘，想了想道，小少爷不该书的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嘛？
　　朴煜越微微侧目看着他，却依然是沉默着。朴璟仪觉着有些尴尬，正要开口却听到一句"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她有些惊愕地看着朴煜越，又瞧了瞧苏袅袅。
　　朴璟仪寻思着应打破这僵局，走到苏袅袅面前端起那茶盘又在朴煜越面前放下，语气里有了些责备的意味，道:"我知晓你被这样带来是不悦的，可也不能这般闹气。你也乏了，夫人的茶你喝喝吧，正巧我与姑娘一同入院子散散。"
　　语毕，朴璟仪便微微牵起苏袅袅的手，走出了门。
　　朴煜越望着杯中色泽褐红，汤色明亮的茶出了神。回神时握起那杯茶，茶已见凉他却饮下。他思，颜色似水纯净透明，气味倒是芳香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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