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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圈
夏天的太阳有点儿大,晒得人眼睛睁不开。
宋子白没占着树荫的位置,在一块敞亮的广场上白站了十分钟,汗水顺着额头一路沿着鼻梁挂到了下巴。头顶上的日头毒的像火炉,直咬人,咬得他有点腿打颤了。那一头的人从相机后头伸出来了个脑袋,喊道:“诶,宋小白你别晃悠啊!”
宋子白一急就瘪起嘴了,原地一跺脚:“你站过来试试!”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可委屈了。
那一头的人也急了:“这是为了表现广告最重要的静态美,你上课没好好听吗?”
“尹瀚你滚蛋,你笔记还是借的我的呢!”太阳明晃晃地打下来,宋子白的衬衫都湿透了,背后一大块湿渍。
尹瀚听完话也不干了,举着相机叉着腰,“一开始说拍的也是你,现在不想拍的又是你,就你无理取闹!”两个人被太阳晒得口干舌燥,可是谁也不舍得去买水,在烈日下头斗了三句嘴就没力气了,蹲在地上生闷气。
无边烈日,晒得人骨头都散了,就跟进热水里灼了一遍似的,肉都跟着汗水一样蒸发了,抖一抖身上就剩下一身骨架子。这么宽的一个广场,方圆百米就蹲了这两个傻蛋,其他的大妈大爷们在树荫底下打桥牌,下象棋的两大爷可八卦了,棋也不下了,就瞅着他俩吵架。
宋子白咬着嘴唇,两眼水汪汪地瞪着室友,不高兴了。
没过一会儿,尹瀚就被他瞪得有点心里发毛,说到底他还是挺怕宋子白闹腾的。虽然他刚刚牙尖嘴利地掰扯宋子白这儿那儿的不好,但他知道宋子白这还没开始无理取闹呢。上一次尹瀚在游戏里一枪打歪了,把宋子白捅下了桥,为了面子没承认,偏挤兑说是宋子白自己走位水平差,宋子白没说过他,闷声不发钻被窝不理他了。接着的三天上课宋子白都不给他签到,可幼稚了。在尹瀚眼里,宋子白要是哭闹起来,能淹了白渡桥。这一会儿地下要不是烫得能烤蛋,搞不好他就要就地滚一圈。
尹瀚做了会儿心理工作,外旁边挪了两部,凑到宋子白面前。“好了好了,我给你买可乐。”尹瀚哄了一句。
“自己出钱!”宋子白警惕瞪着他。
“我出就我出,中午吃饭不许刷我的饭卡!”尹瀚哼地一声撇开了头,把相机丢到宋子白怀里了,踏跶着个拖鞋一溜烟往小卖部走。
宋子白一个人守着一地儿的大器材,都是跟学校管理处磨了好久才借出来。摸了摸,都给太阳晒得发烫。宋子白怕把这些精贵的摄影机给热傻了,小心翼翼地全挪到阴凉地儿去了。
等尹瀚回来的时候,宋子白已经和打桥牌的那阿姨混熟了,正站在背后讲牌呢。
那大妈抓着一手牌,被宋子白绕糊涂了,半天不知道出哪张好。宋子白那破水平,下四国军棋不到三十步能给人把老帅吃了,还能给人指点江山呢。偏偏公园里这帮大妈最喜欢他,有事没事给他塞个小水果。尹瀚一瞧见宋子白蹲在大妈旁边撒娇卖萌,就知道他又是去蹭果盘去的了。
尹瀚也凑了过去,把宋子白手上的苹果咬了一半,口水都抹了人一手。宋子白这人有洁癖,一脸嫌弃地在尹瀚的衣服上擦了。尹瀚一大老爷们,这事儿可懒得跟他计较,正举着昂贵的相机拍上头那树叶儿的空镜头呢。
光宋子白一个人还兴致勃勃地打着牌。他数学好,没一会儿就兴高采烈了。一手啃着苹果,一只手从阿姨的牌面上拎了两张出来,往牌堆里丢:“我算过了,这个没错。”还挺得意。
他话音还没落,对面那老头喜笑颜开:“胡了!”他伸手把大妈前的小木棍都拨到自己面前了,顺便连宋子白的果盘也一并顺走了。
宋子白嘴里的苹果块都掉了。旁边几个大妈一下就围上来了,嘘寒问暖的。那阿姨输了钱倒没当回事,反而先抱着宋子白安慰着呢,就怕把小孩急哭了。
旁边的尹瀚突然开了口,皱眉道:“大爷你咋偷牌呢?”
这话一说,全场都静了。宋子白也不哭闹了,连带着一片树荫的大妈都转头盯着那老头。
众目睽睽之下,那大爷不干了。“我没偷!”
“偷了!”尹瀚怒道。
大爷也怒了,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去了,就地打滚:“就没偷!”
这几个滚打的真结实,大爷趴地上不起来了。太阳怪晒的,看的屁股烫。简直让人不忍卒视。
一眼也看不下去了,尹瀚拽了宋子白就要走人。宋子白讲:“大爷要是滚一天,咋办?”问得天真。
尹瀚想想讲:“那也算是强身健体了。”说罢死拽着宋子白,这么些年尹瀚都是这角色。宋子白心肠软,随时准备舍己为人,尹瀚要不拉着他,宋子白可能随时卷进什么操蛋的事里了。
宋子白拍拍尹瀚手:“看得下去吧,这多不好,我去拉一下。”拉你个头,尹瀚没拽住人,眼看命运把宋子白拖进来分岔口,从此再也回不来头。
宋子白打圆场,讲:“大爷可能牌拿错了,这把的钱我给张姐出了。”
尹瀚眼睛都瞪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子白等了几秒,推了推尹瀚,“愣着干啥呢,掏钱!”
尹瀚委屈地拉开了书包。
那大爷看事情圆过去了,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生龙活虎地摇起来扇子了。小板凳也端回来了,在草地上找了个高瞻远瞩的位置坐下来了。
“你俩折腾啥呢?”
他问尹瀚。
刚出了血本,尹瀚不理他们。气氛真尴尬。宋子白看着怪不好意思的,替尹瀚答了:“他拍广告呢。”
“哦。”那大爷惊叹了一声。
尹瀚昂起来了头,牛逼哄哄地拖了个长镜。那大爷突然又说了:“那你俩咋不放存储卡呢?”
宋子白瞪直了眼睛往回尹瀚,尹瀚愣了三秒,一时间树林里也只有赶蚊子的扇风声和抽纸牌的吆喝声。
宋子白丢下书包就扑过去掐尹瀚的脸,尹瀚一巴掌没挡住,按着宋子白的脸颊不让他靠近。大爷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热闹,说:“小心设备啊。”喝了口宋子白的可乐。两个小伙儿在树荫底下滚得灰头土脸,一肚子委屈,不打架都憋气。关于尹瀚没放存储卡这个事,其实尹瀚也没地儿说理。毕竟打开摄像头以后没有存储卡是没办法录影的。
至于存储卡是在哪个环节突然消失的,尹瀚也说不明白,算来算去可能是第三次拍太阳底下那个长镜头的时候,尹瀚打算换张卡来着。怎么说呢,相机卡在三脚架上,宋子白站在太阳下头,尹瀚担心那蠢货晒傻了,想拍快点来着。
那天的事宋子白掉头就忘了,尹瀚也没脸提起来。毕竟这么丢脸的倒霉事,要不是被张寿那老王八羔子抓了个正着,尹瀚肯定得想办法在宋子白面前瞒过去。尹瀚这个人怎么说呢,就这点儿破毛病,有点大男子主义情绪,在有些人面前丢不起脸。
好巧不巧,宋子白刚好在有些人的这个名单里。
所以那件事,与其说尹瀚是在和宋子白闹脾气,不如说是在生自己的闷气。这话可没法对人说,只能自己憋着。憋久了有些话就没了,沉到心里去了,和肉长在一起。在宋子白的事情上,宋子白是永远不知道,但尹瀚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而且牵筋动骨。
以至于后来尹瀚是怎么打完架就不要脸求宋子白给他上药,他俩又是怎么请张寿那老王八蛋吃了个毛血旺火锅就卖身给那老头拍剧了,都没必要再提了。宋子白那家伙脑子不好使,几句话糊里糊涂就能给骗过去。尹瀚是欺负宋子白惯了,挺大意,忘了关键时刻看着这小子,不小心把自己也给赔进去了。
当然,尹瀚电视史没及格,一开始没认出张寿那老家伙,没机会了解张寿的贯耳如雷的大名,吃火锅的时候老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
其实直到《武则天大传》出街,张寿赚了个盆满钵满,衣锦还乡回六环外的通州老院子走狗遛鸟过神仙日子了,尹瀚也没弄明白张寿当时跑上戏旁这公园里打牙配嘴的原因。他直觉觉得穷得叮当响的张寿可能是被他老婆赶出家门的,但是为了那老王八蛋的面子他没提。宋子白这没眼色的笨蛋更加啥都看不出来了。后来的宋子白拿了白萝卜奖,已经飞黄腾达了半边天了,张寿还是始终被他当启蒙恩师一样崇拜着。
即使一开始,这家伙本质就真是个江湖骗子。尹瀚一点儿没看走眼。
那一年张寿拍《神奇侠侣》,那是他这老小子第一次拍垃圾偶像剧。他不要脸地抱资本的大腿,天天夸女主夸得近乎阿谀。为了哄骗宋子白,吹得天花乱坠,说他是不世出的表演天才,灵性通透,天赋异禀;话音没落,掉头就去捧尹瀚的臭脚,说他拍戏起来NG都帅得不可一世。尹瀚早把这老王八蛋看透了,全当他说话是放屁,江湖捞钱多了,骗人都不带打草稿的。
话又说回来,尹瀚虽然认定张寿满嘴胡说八道,但是有一句话他倒是信的。那就是宋子白本来就是天才。
尹瀚从来都觉得一切都是宋子白该得的。那一年,有个装神弄鬼的算命的嘴贱,在节目上说宋子白大火是耗尽了自己的运气,所以才会在大红大火的势头上出了那件事。被尹瀚堵在门口用酒瓶砸了头。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连宋子白都不知道。不然以当时群众的八婆程度,这样的负面新闻肯定不胫而走,经纪公司得哭着让尹瀚退圈谢罪了。
当然,宋子白都出事了,尹瀚已经无所谓自己退不退圈了。
很多话尹瀚都不会对宋子白说的。说到底还是他的大男子主义情绪在作祟——就拿今天说吧,其实储存卡这事儿本来也没那么讨嫌,但尹瀚这王八蛋就是喜欢没事儿挤兑宋子白,说穿了他就是嘴贱,老欺负人家。偏偏宋子白爱搭理他,怎么说呢,两个人贱到了一块去,要不怎么光他两□□了呢。
很多年以后,尹瀚去拍一个写真,那时候宋子白在隔壁拍一个顶级男刊。
那个时候的宋子白刚签了一个珠宝的季度代言,算是刚上位的时尚圈新贵,一个月两本一线男刊撞刊。拍照的算是业内数一数二的摄影师了,虽然林擎很看不上,成天瞎逼逼,打死不愿来拍——和别的摄影师不同,那时候的林擎不知道该宝贵自己的专属模特,还是该宝贵自己的杂志,颇有种自己多年来养的小母猪被别人牵去乱拱自家地的难言心酸感。对于尹瀚而言,那还不如是养猪呢。猪长了一张嘴巴,毕竟只会拱菜地,又哪会拱了人的心呢?
那摄影师给尹瀚拍写真的时候,宋子白就眨巴着眼睛在一旁看着他,下巴趴在手臂上,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摇头公仔。
夏天的最后一场雨都是格外的漫长的,一般要像淋不尽似的落个四五天,一场雨就把整个地给浇透了,人都只能在摄影棚里待着。尹瀚看到那公仔的时候颇有些嫌弃,三番五次拒绝那玩意儿出镜。但是宋子白还是不知眼色地硬是塞进来,还非要顶在尹瀚的脑袋上,尹瀚老怀疑他是故意的。
秋雨一层凉过一层,尹瀚老觉得空调打得太冷了,胳膊肘冻得一身鸡皮疙瘩。到头来他也顾不上写真的质量了,把那蠢了吧唧的公仔也抱在了怀里,有样学样。
宋子白津津有味地在旁边指指点点,说:“老尹,你要笑怎么不笑开点呢。”
那时候尹瀚正被摄影师摆弄得脸皮都笑僵了,听到这话,一个公仔砸中了宋子白的头。“你管我笑啥样?”
宋子白摸了摸脑袋,笑得像朵花:“我不心疼你,我心疼相机,白晾了几小时,怕挑不出图。”
尹瀚可不乐意了,给宋子白比了个巨大的中指。养只猪还只会哼唧,哪有宋子白这么多话的?
尹瀚扯着嘴角要笑不笑,说:“你行你上啊,别叨比比。”
宋子白正穿着Hermes赞助的一身休闲西装,绿幽灵似的条纹里夹杂着金色的暗纹,衬着雪白的肤色,有点幽深的诡异的美。他抚了一把头发,潇洒地坐在吧台的高桌上,手撑着桌面,整个桌面挺直着。一眼看过去,真是好看的不得了。
那摄影师一眼就被那景象震住了,先是愣了几秒,马上调转了相机镜头,拍了两张宋子白。
经年不见,真是惊呆了尹瀚,宋子白竟然还是这般婊里婊气。那摄影师本来就是宋子白的朋友,拍了两张图,凑过去,调出刚刚的照片给宋子白看。
鲜衣美人,春色满园,尹瀚淫眼见淫,只觉得光影绰绰构成了一幅迷魂迷魄的景象,参差又斑驳。他有点不爽了,余光瞄见了,是好看,反正比林擎那个性冷淡拍法好看。于是又忍不住嘴贱了,不然怎么是尹瀚呢。
他路过了,评价:“走光了哈哈哈。”
宋子白低头看了一眼,裤子太宽大,谈不上走光,但形状不太好看,他不着痕迹地拉平了,说了:“你滚,不要打扰我酝酿感情。”
尹瀚斜眼看他:“不要脸,你还打扰人家专业拍摄呢。”
宋子白斜眼看回去:“专业怎么会被打扰呢。”他不要脸地挑起来了眉,露出一个恶劣的笑。“Ellis可不像你,人家又不会忘放存储卡。”
尹瀚心中卧槽一声,一时哑口无言。“你他妈天天翻旧账!”这破毛病永远不会改了,所以怎么说宋子白十年如一日的可恶呢。
只见那无耻的宋子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笑嘻嘻的,手一撑站在了吧台上,俯身凑向了摄影机,手枕在摄影机的横架上,挑着眼角看向尹瀚:“谁让你有本旧账呢。”
被宋子白的这一眼攻击得有些措手不及,尹瀚指尖微微颤了一下,有一时竟有一点儿恍惚。
宋子白的脸映在柔和的灯光下,眉目依旧,仍是言笑晏晏的少年郎。只不过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鬓角的发丝儿也不像年少时那样桀骜了,被岁月像熨斗一样地抚平了,就像人心也是。但那笑还是一样的。
那笑总是一样的,两眼弯弯,月牙儿一样,含着一汪秋水,秋水是万尺的桃花潭,笑得有三分婀娜,又有七分捉狭。仿佛还是当年的宋子白,还是当年的钻井儿童公园,烈日炎炎下两人气喘如牛,尹瀚说宋子白拍照笑得像个智障。宋子白叫他滚。
尹瀚不滚,尹瀚什么时候会舍得离开呢。
只不过这一天,已经是将近十年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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