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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
念小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胖大海。
最初看见时，它在班主任的玻璃杯里静静绽放，泡而绵，软软漾着赫色的衣裙。我对它一见钟情，乘着交作业的当儿向老师打听名字，打算回家央母亲买去。
班主任听完问话，笑了，用很温和的语气说，“这是中药来着，不能乱喝，你要是实在好奇，我拿些给你玩好了。”
然后她打开抽屉，摸了三颗小小的，枣核一样的东西出来，轻轻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把它们收好，像捧宝贝一样，欢天喜地一路捧回了家，然后藏在枕边的小盒子里，当神仙一样供着。
很傻啊，是不是？
其实我一直是个喜欢做傻事的孩子。
以前常常在母亲的金橘盆栽里种大蒜，用湿纸巾发豆芽，还有用蜡烛偷偷烤肉，并且吃下去。而我向来又没什么成功的天分，大蒜总会被母亲拔掉，豆芽不出三天必死，至于烤肉——
唉，别提了，第二天我肯定拉肚子。
后来大一些了，我学着大人做女红，照样做傻事。
先是绣花，用母亲做嫁妆的竹绷，父亲出差买回的彩线，无师自通绣了一朵水莲花，不过手指也被扎出了十几个洞，实在吃痛。于是悻悻丢下绷子，说厌了，
然后去学织毛衣，先雄心壮志信誓旦旦说要织背心，然后随着时间流逝，改口为要织帽子，织手套，织围巾……
最后出来的成品，不过是一片不足十厘米长，宽度参差不齐的丑陋布条，中央处还织漏了针，多了个大洞。
眼见心血如此，我也就终于断了自己成为一代编织高手的瑰丽念头。
以前我常常是这样的，冲动而意气用事。因为年纪还小，也根本不用去考虑后果，只是得意地做着自己欢喜的事。
然后有一天，我听见老师对母亲说：“……这孩子没什么天分，并不聪明……”
心里顿时失落，原来自己在老师心中，真不是一个伶俐的乖孩子。
虚荣心作祟，难过了半天，又即刻恢复了。
可能我不止傻，也许还，少了一根筋。
然后长大些，10岁多一点。
放学回家见到有人卖小鸡，毛茸茸的圆球，可爱至极。
我向商贩问价钱，他见我呆小孩一个，开口就要五块钱。
对于90年代初的我而言，五块真的是很多了，足足可以买二十个大大泡泡糖，二十五包甘草杏，还有五十根，甜甜的薄荷棒。
但我真的回了家，摔坏了小猪扑满，取光了毕生的财产出来，换回一只黄色的小鸡。
回家自然受了一顿骂，母亲说你傻啊，不知道集市上五毛一只到处有的卖？干什么要花掉自己辛苦积攒的宝贝钱？！
我难受了一阵子，然后看到小鸡在屋子里跑，又迅速开怀。
我并不觉得这钱花的冤枉，因为小鸡带给我的欢乐，是再多的五块钱也买不到的。
后来再长大，念高中，我也还是没有学会聪明。
母亲打电话过来，说在单位找农夫买了大米，要他送到家里。下午三点，农夫依约把米挑进了屋，拿过了钱就要走。
天很热，他的皮肤赤红，汗流浃背，于是我出声叫住他，说叔叔你坐一下吧，我给你倒杯水。
他转过头，愣愣看着我，好象没听懂我的话。
我指沙发给他看，说你先歇一下，吹会儿电扇，我去给你倒冰水。
他这才讪讪往客厅走去。
我倒了水出来，却看见他只斜斜倚着沙发的扶手，迟迟不敢落座。见我投来询问的目光，他有些难为情的说：“……我，衣服有些脏。”
我赶紧说没事叔叔你坐吧，我家其实也不怎么干净的。
他推辞了好一番，终于还是坐了下来。样子拘谨。
我把冰冻的果珍递给他，他慌忙摆摆手说：“这个不解渴，我喝水、喝水就好了！”
我无奈，只好换了水端过来。
然后我在他对面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和他聊起了天。
他说他有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儿，都已经和我一样高了。
“念书吗？”我问。
“男孩念。女孩只读完了小学。”他憨厚的笑，“将来出息肯定都不如你们城里小孩大。”
我觉得心里闷闷的，就说叔叔我给你女儿拿些书吧，都用的上的。
然后我打开了自己的卧室，挑了几本保存完好的中学语文读本出来，递给他说：“都是我以前看过的，觉得还挺好，随便给她看看吧。”
他很开心，喜悦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童年里手捧胖大海的，天真无邪那个我。
送他出门的时候，下起了雨，我拿了父亲的伞给他，又用塑料袋包好书，请他小心不要弄湿了。
他点点头，提着大米袋，满脸掩不去的欢乐。
下楼的时候他撞到到了邻家的阿姨，神色有些慌张，没说对不起就跑了。
阿姨上了楼，赶紧把我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问：“你让他进屋了？”
我点点头，又赶紧解释说他只是送米的农夫，不是什么坏人。
“哼，囡囡你就是傻，没脑子！”她皱起眉头，满脸高深莫测，“你知道现在社会多混乱吗？犯事的民工有多少吗？你怎么那么容易相信人啊！赶快去看看家里少了什么没？”
我呆住了。
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会拿我家的东西。
正巧这时母亲下班回来了，邻居阿姨立刻把她叫过去，一边指着我一边细细耳语。
我的脸皮涨的通红，整个人从头到尾都像被放进蒸锅里的虾子，浑身冒着热气，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就那么呆呆的站着，站着。
然后母亲听完了话，静静瞄了我一眼，径直走进房间展开大搜索。
我默默跟着她，看着她一一打开了衣柜，抽屉，检查存折，首饰盒……
啪！啪！
门开了，又关起来；再开一扇，又关起来。
我紧紧咬着下唇，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最后她走到了阳台，仔细查看了一下，对着我很平静的说：
“囡囡，你刚洗的耐克包不见了。”
我的眼泪，立刻就哗啦啦流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啥也看不见了。
母亲走过来，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晚饭我一口也没吃下去，只知道垂着头掉泪。
丢了东西，我伤心，可更让我难过的是，即使以前很多人说我傻，我自己从来没相信过。但是到了如今，我不得不扪心自问：
你傻吗？
也许，可能，我是真的傻吧！
那天晚上我把脸蒙在被子里，偷偷哭了很久。母亲摸摸我的头，轻言细语地问：
“囡囡，长大了么？”
我噙着泪花拼命点头，虽然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长大了些什么。
隔天是周末，我肿着两只金鱼眼在家看电视，突然有人来敲门。
叩！叩！
我跑过去趴在猫眼边一看，原来是住在一楼的阿姨。
我赶紧给她开了门，她伸手递过一个东西，笑盈盈地说：“囡囡，你家的包昨天被吹到我们阳台上啦，怎么没见你妈来找？”
我定睛一看——是那个新买的耐克包！
赶紧把它抓过来，牢牢攥在手里，莫名的情绪涌上，我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我谢过阿姨，然后涨红了脸朝厨房大声喊去：
“妈——”
那天下午我家又来了一个客人，他还了我爸爸的伞，又给我妈提了两斤新鲜的地瓜。
临走时他还夸我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大成就。
后来我吃妈妈做的地瓜干，嘴里觉得前所未有的甘甜。
其实我也很想问问她，妈妈你还觉得我傻吗？
但是到了现在，我也没有勇气开口。
我是一个傻孩子。
因为我相信在这个世上，好人，总是比坏人多一些的。
（２００５．６．１儿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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