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秋蝉同人诱敌深入

　　这一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从南京到上海，从年头至年尾，抗日锄奸的行动此起彼伏，似乎每个身处政府要职的人都在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过——过一天算一天，便庆幸一天，如同入冬后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刮过身体的每个毛孔一样，让人从骨子里透出一股不寒而栗。
　　这一年，也注定是血腥的一年。
　　不甘于愁云惨淡，于是76号阎罗殿的惨叫声也从未间断过。
　　三十八套刑具件件不带重样的轮番上阵，连麻雀都不愿停落在极斯菲尔路仿若没有温度的电线杆上，审讯室斑驳的墙面永远是潮湿的，一层一层染成了黑色，那是数不清的抗日爱国者洒下的鲜血染就，腐朽的气息萦绕，令人作呕。

　　“一枪毙命，干净利落。”李默群扫了眼不远处垂着脑袋被吊在刑讯架上的人，随手扔下了手上的报告。
　　他从西服内侧的夹层口袋里掏出条手帕，在鼻子前扇了两三下，眉头几皱，似乎是嫌弃空气里说不出的怪味儿，又捂着口鼻，漫不经心的开口：“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啊，这两个人一起去的夜总会，刘楚明死在了舞厅里，他却恰好出了门，还逃过一劫……呵，真是巧啊。”
　　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似乎已经是这个审讯室里仅有的干净的东西了。
　　上好的檀木桌子被擦的锃亮，与满墙挂着的大小不一、张牙舞爪的刑具有些格格不入。桌子上放着一份刚出的报告，小炉上的微火温着只酒壶，一旁的搪瓷杯里还有喝剩下了半杯的花雕，酒香散发在满室的血腥气里显得尤为浓郁。
　　审讯室内外零星地站着几个黑衣特务，李默群就坐在那把唯二干净的椅子上，手指点着那份报告，似有满肚子的疑问吐出，口气却带了点说不出的讽刺。他转过头看向一旁坐着的男人，眼神并不犀利，却有一种威压沉沉欲下：“这是他命大？还是侥幸呢？”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头发向后梳的光亮，他的背也挺的笔直，熨贴的笔挺的西服没有丁点褶皱，面容掩映在昏暗的烟雾里，只隐约露出些许深邃的轮廓。

　　他叫毕忠良，上海特工总部直属的特别行动处的处长，一个在南京保卫战时从尸堆里爬出来的男人。
　　他曾是名军人，却是从战场上逃逸的军人，他保住了这条命，却是背叛了党国，而曾经誓死保卫的南京也彻底沦陷。
　　满目疮痍，国将不国。
　　可既然他活了下来，这日子就要一天天过下去，就是颗野草也是要扎根的，于是他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割头兄弟投奔了汪先生。
　　他跟自己说，万般皆是命。

　　毕忠良心里门儿清，李默群并非是向他索要一个答案，而是在借机给他施加压力，好以此稳固自己手中的大权，维持他在特工总部无可撼动的地位。
　　王天齐和刘楚明，这二人自从被76号捕获，一个中了离间计，一个熬不过重刑，先后从军统投靠了76号特工总部，提供了不少可靠情报，借此除去的军统特务已不在少数，尤其是这个王天齐，原是军统上海区区长，他的背叛，可是让戴老板苦心经营的南北两大情报组织遭受了严重打击，早就成了戴老板的心腹大患。
　　毕忠良深知，诱降往往比子弹更有说服力，这功劳簿上的一笔怎么也少不了他毕忠良的。能在特工总部混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为了可以活下来，可以活得更好，谁又比谁缺了那些老谋深算呢。有时候，真相未必真的那么重要。
　　戴老板亲自下达的锄奸任务，选在这个圣诞夜动手，未必不是想给特工总部和76号当头一棒、杀一儆百，如今这一死一生，却颇有些耐人寻味了。往往死人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王天齐在军统特工开枪时正巧离开了舞厅，侥幸得以逃脱，却反而让人对他有所怀疑。
　　李默群下令严加审讯，于是对面的“功臣”成了现在满身血污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是毕忠良也清楚，王天齐上了军统的锄奸名单绝不是莫须有，就冲他提供的那些真实的情报来看，戴笠估计亲手杀了他的心都有。这一次，恐怕还真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实属“侥幸”！
　　报告上分明已将此次“圣诞夜刺杀事件”的来龙去脉写的一清二楚，王天齐严刑之下仍咬定自己是命大才能够死里逃生，而绝非是与军统人员提前串通了情报。事后，毕忠良也派手下查证过，确实有人证明了当晚，王天齐是在喝大了之后携同舞女离开——此次他在梅机关影佐将军面前露了脸，无疑是让李默群这个特工总部的主任感到了一丝威胁，之前的圣诞夜刺杀事件事出突然，但他的发难却在毕忠良意料之中。

　　李默群一向狡猾，怎么会想不通其中曲折，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若是这次经他诱降的军统上海区区长假意投诚实为卧底，那么他在影佐将军那里的功劳，怕不是就要变成罪过了。
　　于是毕忠良低了头，态度谦卑，一如既往：“主任说的是，可是从王天齐被策反的那天起，我的人就一直盯着他呢，并未发现有任何可疑迹象，期间也未见他与其他可疑人物有过接触，虽说他是中了咱们的离间计，被戴老板密令刺杀怒而投诚，但以交换大量情报借以攀附也确实不假，王天齐一直身受戴老板器重，也策划执行过不少次秘密行动，这时候突然反水，致使军统在上海和天津的情报网接连损失惨重，戴老板想杀他也是必然，他在重庆早没了活路，只能倚靠特工总部，没理由再度反水，这一次，说不准还真是他命大呢！”
　　李默群嘴角挂了些许意味不明的冷笑：“看来还真是运气好，戴老板想要的人命，还没有几个能逃得掉的，就看他，能逃多久了。”
　　“李主任说的是。”毕忠良附和道。
　　该吐露的情报也套的差不多了，李默群话音里竟是没将王天齐的性命放在眼里，继军统戴老板之后，他在特工总部李默群这里也成了弃子，但是毕忠良却不能落井下石。王天齐必须保下来，他可以死在军统飓风队手里，却唯独不能死在76号，否则以后他毕忠良在行动处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他要做给后来者看，向他投诚，也并非没有好下场。

　　天色渐晚，常年不见阳光的审讯室里显得越发昏暗潮湿，慢慢地，凉意便从腿脚处爬了上来，一种刺骨的痒，痒的人心底直哆嗦。
　　毕忠良在思索。
　　李默群见他没话，便用帕子捂了捂嘴，又道：“可惜让陈墨青跑了，那可是一条大鱼，上次劫囚的事查出什么眉目了吗？”
　　李默群口中的陈墨青，是王天齐被策反之后供出的军统上海区分站负责人之一，估计没想到王天齐会突然叛变，事发前还在劝其迷途知返，结果秘密联络点都被王天齐给卖了，连同未婚妻一起被捕，关押在76号。李默群却有自己的心思，他将陈墨青和其未婚妻从76号请到了华懋饭店，好吃好喝的招待，欲以高官厚禄收买，可惜陈墨青不为所动，与未婚妻二人在半道上被人劫走。这个结果可是相当戏剧化了，估计李默群也没能料到，这二人会趁看守不备伺机潜逃，可若不是泄漏了行踪，再有人里应外合，两个受了重刑的伤患在重重围捕之下还能成功脱困，这是绝无可能之事，说没有内鬼，鬼都不会信！
　　这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他这个特工总部主任大失颜面，可想而知，李默群对这个人定是恨的牙痒，但此时陈墨青已然返回重庆，他身份暴露绝无可能现身上海，李默群再想找他的麻烦也没机会了，可是这个内鬼却是不能放过的，毕竟，掉在地上的面子总是要捡回来的。
　　“忠良已经下令彻查此事了，当日执行任务的是行动队第二分队，二分队队长连同队员共计九人，排除牺牲掉的三个，其余六人都已经接受审讯，并无可疑之处，至于涩谷准尉的宪兵队，这个，忠良也不好过问……”
　　毕忠良言尤未尽，可意思却明白的很。
　　当日李默群为了打压毕忠良，不知怎么说服了影佐将军通过了特批令，调动驻守在76号的一个日本宪兵小分队执行了这次任务，特意绕开毕忠良，只带了自己的亲信——第二分队的队长宋成去，结果这宋成功劳还没捞上，反而赔上了自己的小命。
　　得不偿失，大抵如此。
　　听到这话，李默群顿时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查到这里就该告一段落了。到底是他自己大意之下吃了暗亏，他没通过毕忠良便从76号迅速提了人，行动十分隐秘，内鬼既不在此次行动结束以后幸存的人里，就只能是死的那三个人之一，这其中就包括他自己的心腹宋成，所以这个哑巴亏，他不吃也得吃了。难不成还能让他去跟影佐将军说，内鬼在你们日本人自己的宪兵队里吗？
　　想及此，李默群不禁感叹：“这个宋成看着老实稳重，没想到城府竟如此之深！”说到这还颇为气愤的并指敲了敲桌子，“现在的军统特务，真是无孔不入！”
　　毕忠良点点头便接着道：“谁说不是呢，自中央政府成立以来，军统的刺杀行动就没停止过，出个门都要缩着脖子风声鹤唳，就是在家里，那也是枕戈待旦，连觉都睡不安稳，咱们特工总部的难处，相信影佐将军都看在眼里，定会理解主任的辛苦。”
　　李默群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毕忠良的手背：“你们的难处我也看在眼里，时局动荡，中央政府刚刚成立，外面到处风雨飘摇，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可越是这个时候，咱们越是要同进同退，可不能叫日本人看了笑话，你说是不是？”
　　毕忠良附和道：“主任说得是啊！对了主任，这宋成既已死在任务中，忠良想着，这就先定了案，等这边拟好了陈词报告，就立马给您送过去，也算是给梅机关有个交待了。”
　　“好，好，这件事交给你处理，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说到这，李默群点了点对面垂着头的男人，语气亲和，“至于这个人，忠良，依你的意思呢？”
　　毕忠良始终端着浅笑：“这审也审过了，确实没有实在的证据，人也昏过去了……主任您看？”
　　“这样吧，你找个医生给他看看伤，至于人，先关个几天，要是没什么异样就放了他。”语毕，李默群已起身向外走去，等毕忠良送到门外，又见他顿步，回头笑着道，“忠良啊，这件事你办得漂亮，特工总部会记着你的功劳，你是个人才，好好干！”
　　毕忠良弯下他挺直的腰背，语气惶恐：“不，不不，这都是李主任您的功劳，忠良不敢居功，主任的教导，忠良句句记在心里，绝不敢忘！”

　　同进同退？
　　将这四个字摩挲在唇齿间，毕忠良轻缓地坐下，椅子上还留着之前李默群的余温，他看着正对面早就昏死过去的人，忍不住在心里嗤笑一句，伸手拿起搪瓷杯里剩下的小半杯花雕，一饮而尽。
　　冰冷入喉，却让他的脑袋更为清醒。
　　毕忠良突然转过头，询问刘二宝：“陈深呢？”
　　刘二宝颇有些被抓了包的尴尬：“陈队长啊…他……”
　　都这个点了，陈队长不在处里，还能是在哪呢？处长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毕忠良瞪了瞪他：“问你话呢！”
　　刘二宝立时垂下眼，不敢直视毕大处长逼人的视线，连话都说的结结巴巴：“陈队长他，他大概，应该，是在米，咳，米高梅吧……”
　　毕忠良顿时气急：“小赤佬！”
　　说好的好兄弟肩并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他还在这里受苦受累，凭什么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却跑去享受人生，欠抽！
　　越想越是火大：“去把他给我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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