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灾

　　驾马奔了三里路，陈炳招呼邹齐青下马。
　　邹齐青着地时笑了笑，问道：“这布条儿可以摘了吧？”
　　他也只是装个样子问了问，说完便把布条儿扯了扯。这布条儿还紧得很，没给扯下来。邹齐青无奈，双手捻着两侧把布条儿转了半圈儿，往上拉了拉。
　　他忽然不急着拿下那条儿了，把它当作抹额挂在额前。
　　他低头拉开布条儿时，第一眼看到了一块金砖，碎的。
　　环雅阁真是有钱，金砖都没人捡，嫌弃它碎不成？
　　他又笑了笑，蹲下摸了摸碎了的金砖，“砖兄啊砖兄，你说我会不会和你一样被人扔在路边拒收呢？”
　　“那大个儿在蹲着干嘛呢？”师立言半个身子仰出栏杆，仍然看不清平地上的事儿。
　　姬越龄伸手把他捞了回来，“你等他上来问他便是。”
　　师立言被带回座椅，他又望了眼楼外，不尽兴地坐下。在他袍子碰着椅面时，他“噌”的弹起，表情上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迈开腿跑到走廊，冲下面大喊：“那个谁！”
　　也许他用尽了胸腔的力气，可十五楼的高度实在不是人力可以弥补的。
　　他踩上栏杆的镂空，“你——得——接——住——我喔喔喔——”
　　姬越龄想再捞回他已经晚了。
　　其实，如果师立言是个轻功高手，或是能御物飞行，从十五楼就这么下来，实在是没什么的。当然，比对他这几年及以后的生平事迹，这更算不上什么。
　　可是，他就这么笔直地下坠，上面的姬老板也没再做什么来捞他上来。
　　这不是一般人又没点儿运道还真不要试的比较好，毕竟没什么人会像他一样，落了近一半也没害怕后悔。
　　“喂——吃白饭的！”师立言落着落着额角一跳，面容懊丧，糟了！
　　咦，他这么个人竟然后悔了，那么更足以看出“无保障空投”的不可行性。

　　邹齐青摸完金条，拍拍前襟，走进了面前的深院。
　　他着实没听到师立言的呼喊。但好巧不巧，师立言在邹齐青和太阳之间，师立言落到最后七八米的影子晃了他一眼。他往前窜出，飞身旋起，接住了那片黑影。
　　他落地时，听到胳膊上横着的人突突突，“吃白饭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请吃你饭给没给钱！”
　　还是四天前的一口白牙，还是四天前的一双褐眸，还是四天前的一根嫩葱。
　　“没。”
　　邹齐青瞧着师立言的神情由急切转为懊悔，接着又见他仰头朝上面大喊，“老板！我们不招他了，行——不——行？”继而回头，面有憾色，诚恳地说道：“对不住，你可以走回去了。”
　　咦？
　　咦咦？
　　不是你事先来见我，告知说是环雅阁要邀我入阁？
　　邹齐青皱了皱眉，抿了抿嘴，双手摆横，补完了师立言“空投”的最后一步。
　　“对不住，你可以飞回去了。”
　　地上的人蜷起身子，背一弯又猛地直回来。师立言双眼擒泪，缩起四肢，又不敢弯腰，嘴里咬着“咿咿呀呀”的细碎声音。
　　“疼，好疼，大饼，我好难受。”
　　刚吩咐完人把马牵了，陈炳回头就见着这祖宗遭了罪，都冒了哭音。
　　“哪里疼？”陈炳一手托起师立言的后背，扶他坐起身来，瞥向邹齐青的目光里有些意味不明的成分。
　　邹齐青有些后悔，虽然他松手时见这人身形瘦小，刻意降低了腕子，确保没用力才把他松了，但是没想到这根葱这么不经摔。
　　“大饼，呼~呼~啊！啧——”
　　陈炳蹲着身子，闻声低下头。
　　“把大黄叫过来，呼~”师立言顺了顺气，抬头瞄了邹齐青一眼，“吃白饭的，你还想留在阁里找份活计吗？”
　　邹齐青低头，瞧着坐在青石路上的蔫葱，沉声说：“你刚才还不是要赶我走？”
　　“大丈夫岂能任人驱使而毫无主见！”
　　这蔫葱还来了精神，这说教的口气他用的了吗？
　　“给你个机会，”师立言借着陈炳的搀扶站直了身，“和我手底下一个人对一场，谁赢了，谁留下。”
　　祖宗，老洪和你是平级的，我还比他低半级。讲道理，你和我都喊不动他，还手下，他留不留你定的了吗你……
　　“谁输，我给谁当场收尸。”
　　“……”陈炳斜了师立言一眼，此时的师立言咬着牙，表情却不狠毒狰狞。
　　“当然，你可以走，我绝不拦你。”师立言转头对着陈炳说，“还不快去找大黄过来。”
　　陈炳确认师立言一个人也能站稳后，转身去找洪飞璜。他注意到不远处的弟兄把手按在了刀剑柄上，他相信邹齐青也注意到了。
　　邹齐青平静地与师立言对视，谁也没再说什么。
　　等黄飞鸿到，他远远就见着这两人一个抬头一个垂目，他们之间没有暗涌的杀气。这两人像是两尊塑像，要与着山石流水、苍树碧草融为一体，只是静待飞花远逝，了无牵挂。
　　“大黄，”师立言开了口，却没看他。
　　什么静谧悠然都是狗屁，人生的错觉真是无处不在。
　　“作为前辈，来给新人上一课。”那口白牙与红舌吐出的话语，如同凶猛野兽的獠牙，贴着他的脖颈。
　　那獠牙森冷，磨着他的皮肉。
　　“没准，是最后一课了。”
　　距他们不远处，陈炳忍住了没上前。他想起了老娘和翠翠，这几年也一直在想。他偶尔也会想象，要是当年没有加入这环雅阁，自己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他当初又是怎么加入的？他闭上眼很努力地去想，越走越远。
　　似乎在那根蔫葱说话时，那个被称呼为“大黄”的大汉骤地颤了一下。那根葱语调里的恶意鲜明，他分明看向自己，那恶意却像是对着那位“大黄”。邹齐青隐约地感觉这两人之间的气场变得很奇妙，而且免不了要把自己卷进来。
　　洪飞璜先迈开腿，邹齐青也默契地随着他走，同时在两人之间保留一段距离。
　　这种默契只是一种武人之间的默契。
　　前者引后者到了一处水塘边。
　　水塘以鹅卵石铺的石径为界，将附近的假山碎石、高松秀竹隔了开。这个构造很奇怪，毕竟每几人会在这水深难辨的水塘边走路，若是雨季这水塘的水位没准也会上升，淹没了那些石子路。
　　可邹齐青恍然间明白了谁铺的路。
　　“哎呦，”一条小尾巴从背后撞了上来，“快点儿比吧，天都快黑了。看完你们的比试，我得睡觉了。”师立言应是真的累了，声音都小了下来，还打了个呵欠。
　　听到他的话，邹齐青有刹那觉得这人也不过是大一点儿的孩子，一时兴起想看热闹，又想念家中的饭菜和床铺。
　　说起来他自己还没吃呢，这真是大大的不利啊。
　　洪飞璜已然选了站位，抽出金丝环刀，“你的武器呢？”
　　“我？武器？”邹齐青皱了皱眉，他这不是生气，只是在认真地思考。
　　“没有武器，只有我一个。”
　　“哈哈哈！”洪飞璜大笑，却不是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笑，“你，很好。以后也要记住，记住这‘我一个’！你，小心了！”
　　话音刚落，那大刀刀尖直刺中路，邹齐青刚向左边闪开，那握刀的手顺势一转，横着劈了过来。邹齐青矮身闪到刀背一侧，同一时间踢出右腿命中洪飞璜的腰窝，并旋身闪避。可他没料到，自己这一脚被洪飞璜左手死死捏住，刀刃已经追了过来。
　　邹齐青当机立断，干脆以右腿为轴，一个快速回转，左腿向洪飞璜脑袋踢去，并在洪飞璜顺势自然松开左手抵住他左腿攻击时，自己一手搭肩、一手锁腕，猛地一使力，卸下了洪飞璜的左胳膊。
　　他虽然得手一回，但是也不敢大意，先退了二十来步，再做打算。
　　“哼，小子，”洪飞璜似乎并不在意被卸下的左臂，笑着说：“有的时候，你可退不了。”他没有动刀。
　　这是因为邹齐青后退时撞上了昏昏欲睡的师立言，“你不知道别人比试时站远点吗？”
　　师立言揉了揉眼睛，呢喃这说：“你又不是别人。”
　　没等邹齐青听清楚师立言说了什么，刀已破风而来。
　　洪飞璜竟是不顾师立言的安危近身攻了上来。
　　邹齐青觉得师立言碍事，反手一掌推出。忽然想起这位原先一摔就疼得半死不活，不过面对把重刀武得行云流水的洪飞璜，他也不敢分心，收回微微偏转的头，侧身出掌直攻洪飞璜中门。
　　洪飞璜右手手腕翻转将刀抡了个回环，刀借势劈向邹齐青近在咫尺的手腕。邹齐青右脚点地回转身体，左肘发力猛击洪飞璜左后肋。谁料洪飞璜拼了上身左半边伤不管，左腿后踢，右腿旋转横刀直砍。
　　为了避他那一腿，邹齐青小步移至洪飞璜右后方，却只能停下——他的后面是那水塘，但是等洪飞璜刀刃过来，他已退无可退。
　　这人原是算好了的！
　　等那刀砍到邹齐青身上时，邹齐青感到胸口一阵钝痛，连那身形都无法稳住，被余劲硬生生打下水中。
　　临落水前，他粗粗向前方望了眼。那个小个子兴许没有被他那一掌伤到，他就站在不远处，无声地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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