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旧事

　　宋澈没想过自己会死。
　　司命明明告诉她，她的劫是水，却仍然在回天崖里丧了命。
　　倘若修史的仙人长毫一挥，天界七公主识人不察，所爱喜新厌旧移情别恋，七公主悲痛过度自绝回天崖，倒还不如凤千尘那些得了三根凤羽的旧人呢。想来，又给那些无事可做的仙人添了议论的话题，也算是为天界做了一场贡献。
　　不过也无所谓了，生死不过是一场场的轮回罢了。
　　入眼处嫣红如血，这是冥界独有的“千年花开，千年花落”的彼岸花。
　　宋澈此时正立在黄泉路上。
　　忘川河腥风扑面哀鸣遍野，有一舟子漂泊其上，路过的孤魂野鬼迅速退避开来。

　　宋澈搭眼望过去，舟上人长须白衣，这是冥界掌管生死轮回的仙人。
　　隔着翻腾的忘川水，宋澈无端觉得这仙人在瞧自己。
　　生死都已经历，宋澈抬眼无惧地对了上去。
　　眨眼的功夫，却见舟子已经泊了岸。宋澈这会瞧清楚了，这仙人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飘过来的目光里透过一丝讶然。
　　宋澈不曾出过九重天，自然也不识得眼前这仙人。
　　“姑娘瞧着面善，可是来自空桑？”
　　宋澈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老夫镇守冥界十万年，最钦佩的也只得一个浮休上神。可惜，和她也只有一面之缘。姑娘眉眼颇似这位上神，是以冒昧一问。”

　　“上仙说的这位上神想来来自空桑，空桑早已经亡国，难道上仙不知道么？”
　　对面的仙人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后缓缓地摇了摇头：“自从那次大战浮休上神身故，我就自请来到冥界。十万年了，一直不曾过问世事。原来，空桑也已经没有了。”
　　平生仅钦佩这么一个人，沧海桑田后却连她的故土都已不再，想到她的旧居诉一诉衷情都是奢望。
　　宋澈有点不忍心，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
　　“姑娘这是要赶去哪里？”仙人想是又将回忆过了一遍，此时才想起这是在黄泉路上。
　　宋澈刚要开口回答，不妨冲过来一个胖胖的妇人，伸手将她拽到一边，对着仙人一副谄媚嘴脸：“没有冒犯到上仙吧，这丫头新来的不懂规矩。”

　　仙人不看她，目视宋澈道：“她要去哪里？”
　　胖妇人犹豫了片刻，纠结着开口道：“浮休城这会正需要一个仙胎的神女……”
　　不等胖夫人说完，仙人暗道了一声：“罪孽！”再望向宋澈的目光里有一丝怜悯。
　　宋澈还没有来得及问上一句，这罪孽从哪里说起，仙人已经长蒿一挥，泊舟远去。
　　胖妇人神情莫测，目光跟着舟子渐行渐远。
　　“这位仙人可是有什么故事？”宋澈断定这胖妇人肯定知道。
　　“这是曾经名动八荒的越离上神，凭着一把百鸣索那真是三界难逢敌手。据说本是应运而生的战神，却不料遇到了浮休上神。”胖妇人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瞥了一眼宋澈道：“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快随我去喝汤。”

　　宋澈不由得望向胖妇人，这就是传说中的孟婆？不应该是一脸风霜的老太太么，怎么是这般肥肉横生的胖妇人？
　　胖妇人仿佛读懂了宋澈的神色：“任你是谁，到了这黄泉路都要喝我的孟婆汤。不然，你就去忘川河里使劲扑腾吧！”
　　宋澈转头去瞧布满哀嚎的忘川河，不禁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都是不肯喝汤的孤魂野鬼，还想着投胎后去找自己的心上人呢！忘川河里受这一千年的折磨，心上人都和别人过了十几世了，真是一群可怜的傻瓜！”孟婆不屑地瞟了一眼那些哭泣的生魂。
　　宋澈收回目光，对着孟婆展眉一笑：“我喝，我喝，这个您放心。我就是想问问，越离上神后来怎样了？”
　　孟婆左右瞧了瞧，今天投胎的人不多，自己整日面对一群赶着投胎的野鬼，也是好久不曾和人说过话了。这小丫头虽然也要投胎，却是不急，更何况难得有一个这般识情趣肯受教的人。于是，孟婆在奈何桥边摆起了龙门阵。

　　“浮休上神驱妖降魔，备受三界推崇。越离上神年轻气盛，哪里容许自己名声被压。于是，他顺着浮休上神的脚步一路追了过去。直到胭脂山，两位上神才碰了面。越离上神此时才知道，这浮休上神原来是个女子。想起自己在三界曾经的叫嚣，他一时不免有点羞愧。”
　　“那浮休上神生得美么？”
　　孟婆上下端详宋澈还没长成的小身板，不自觉地应了一声：“美，美，同你相比，那自然是美得很！”
　　宋澈望到她眼里的不屑，一时间暗自羞愧，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想来，凤千尘也是因为这个才移情沈悦的吧。毕竟沈悦的身材一向是书院里议论的热点，自己这真是后知后觉了。
　　孟婆还嫌不够刺激宋澈，捏着嗓子感叹道：“不要听越离上神说一句你像浮休上神，你就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
　　宋澈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惶惶地对着孟婆点头求放过。
　　孟婆许是感觉怼一个投胎的小仙也没什么成就感，絮絮地又讲起越离上神来：“浮休上神呢，据说是一身红衣艳压八荒，一把斩雪剑横扫四合。行事呢，又历来是坦坦荡荡。得知越离上神想法，认为切磋一下仙术也无可厚非。两位上神相约去了流沙山，那里有两个祸乱苍生的食人魔。具体战况咱们是不清楚，只知道战后越离上神自降为仙，闭居幽潭修道。”

　　“他是喜欢浮休上神么？那他现在怎么还是上仙而不是上神呢？”十万年过去，怎么着也该修道为神了吧！
　　“喜不喜欢还用你说！小丫头别急，你听我慢慢说嘛。越离上神退居幽潭没有多久，神魔大战就爆发了。浮休上神身为战神，对战魔界自然是责无旁贷。可惜，战神运道不好，虽然打败了魔界，自己也奄奄一息跳进了寒玉潭，自此就香消玉殒了。越离上神闭关出来，和战神已是阴阳永隔。于是他自请来到冥界，那样倘若浮休上神重生，他便能第一眼瞧到她。也因为心里有这个魔障，他的修为一直没有进益。不过呢，只要不在他面前，三界还是以上神称呼他。”
　　宋澈唏嘘了半晌，又向孟婆发问道：“那浮休城和浮休上神可有关系？”
　　孟婆还没从这一段缠绵悱恻的暗恋里走出来，压着哭腔道：“自然有关系。现在浮休城管事的是洛笺上神，她是司虹之神。她夫君是战神楚舟，因为钦佩浮休上神品格坚毅，特意选在寒玉潭附近建城。浮休上神最后栖身的寒玉潭更名浮休潭，他们立身之所也唤作浮休城。”
　　宋澈想起越离上神的那一声“罪孽”，于是继续追问孟婆：“这浮休城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到时候初来乍到，别冒犯了那里的规矩才好。”
　　孟婆许是许久没有遇到这般信服自己的人，也可能是这聊天聊出了感情，用对自家姑娘的语气感叹道：“唉，要说那真不是个好地方，谁让你运气那么不好呢。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了，你看看今天除了你，没有一个仙胎的神女。”

　　听孟婆这么说，宋澈赶紧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神态来。
　　“楚舟战神呢，按说在神魔大战里是立了功的。谁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功高震主，咱也不清楚。反正最后是被囚禁雪原，他的后人要下凡历劫去找他。雪原在哪里，谁知道呢，总之找不到就是了。找不到也得找，不然你就是公然对抗天庭，据说红尘路上埋了不少尸骨。这还不是最绝的，据说因为得罪了天庭，楚舟的后代全是女子，你说说，没有一个出来担当责任的男子，这浮休城可不就是要亡吗？空桑怎么亡的，还不是因为秦默上神只有一个女儿吗？”孟婆一边说一边望向宋澈。
　　宋澈连连点头称是。
　　“你要说，这洛笺上神也是绝情，自己的后人一个个丢到红尘去送死。啧啧，真是一个狠心的！你呀，逃不掉的也要送下去等死。到了那里，记得要学乖一些，要是能讨洛笺上神的欢喜，说不定下去送死的就是别人了。”
　　宋澈觉得全身一冷，不等她自我安慰父君会去救她，孟婆又给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忘了和你说了，洛笺因为楚舟被囚，已经和天帝决裂。浮休城那结界密得虫子都钻不进去。之前有个登徒子听说浮休神女姿容惊人，曾经想偷偷潜进去。结果呢，元神被打散，三魂七魄不见了踪影。从那之后啊，再没有仙人觊觎浮休城。”
　　“那，那他们都不出城么？”
　　“据说历劫之时，洛笺会打开结界，办一场素衣节，邀请天界诸仙聚一聚。其实呢，就是给自己后人挑夫婿。要不然，浮休真亡了，没有人历劫，她夫君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宋澈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擦了把汗。

　　“时辰到了，快快喝了汤上路吧。”孟婆提醒道。
　　宋澈看到桥边有一座巨石巍然地立着。
　　“这是三生石，你要不要瞧一瞧？凡人都多情，他们会在这石上刻下自己今生爱的人和来世想见的人的名字。”
　　宋澈摇摇头，三世看尽，还有什么心情往下走呢。毕竟，孟婆汤一饮，前尘皆是云烟。改变不了，不如索性不知道。
　　来世相见的人就罢了，今生爱的人，就到此为止吧。走到石头前，宋澈指间发力，端端正正地刻下三个大字：凤千尘。
　　此时静下心来细想，凤千尘可能从没有喜欢过她。他喜欢的，也许真如司命所说，不过是一个公主的封号罢了。若不然，怎么他钟意的都是公主呢。
　　而自己，除了公主的尊贵，也没有什么值得他钟情的吧。也许，这种认知才更让人绝望。
　　这么想，也就没有什么理由怪沈悦，倘若凤千尘依然不愿停留，她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而假如他真能对她做到此情不渝，自己也只有羡慕的份。

　　忘川河里依然有人在坚持，她不会为了谁在河里受尽千年折磨，她知道也不会有谁为她这样做。
　　仙海茫茫，她只是一个表面风光的天界公主。那些恩宠，并不能让她应对任何苦楚。
　　回头望了眼黄泉路，来处一片寂寂寥寥。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有追来。
　　宋澈扬起脖子，痛痛快快地喝下一大碗孟婆汤。汤是凉的，映着她满脸的热泪。
　　至于来生，她谁也不想再遇到。安安静静地活在浮休城，等待她的宿命。等待历劫，等待终有一日消散在万丈红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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