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老奶奶

　　八月八日，这一天对苏尧来说是极为特别的一天，她独自离开了医院。
　　这天清晨醒来她就感觉到身体异样的轻巧，她心中明白，恐怕是回光返照。当死亡真的近在咫尺的时候，她反而没了之前的焦灼，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命运的不可违逆，她自来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天机，希望为那些末路的人留下一线生机，可到头来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就单单留下她，成为了一个废人。
　　苏尧就这样穿着病号服，头发依然一丝不苟，高瘦的身子在住院这几日更加单薄了，但是她的步子迈得很稳健，虽然慢，但一步一步走得很坚定。
　　路上的行人似是对这样一个风一吹就快要倒下的穿着病服的老奶奶习以为常，不见有人指指点点，或者说更像是视而不见。就这样苏尧慢慢地走了一路，直走到正中的日头完全偏西，她依然在走，越走越快，越走周围越荒凉。
　　此时的苏尧又回到了她的老房子，她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老房子的门柱，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刚刚逃难来到这里，那时的老房子还不老，却被人生生摧残坏了半个院子。在那个饥荒的年代，这样一座还算大的房子，不知被多少人翻了个底朝天，听说这房子的原主人就是饿死在了卧室里，听说屋主人的尸体被饿疯了的人拖出来煮了吃掉了，听说这屋子闹鬼，听说再没人敢进去。直到苏尧住了进去，这一住就是四十多年，四十多年足够一个稚子长成一个宽厚稳重的汉子。
　　那似乎是漫长的一段岁月，而今看来又是多么的短暂。
　　苏尧是一个修道者，她的家族十分的古老，传承可以追溯到唐朝。当初新国建设的年代，别说是修道者便是正宗的儒学学者也被发疯的老百姓打得头破血流。文化大乱的十年是他们这一批修道者最凄惨的十年，天道混乱百姓迷钝，多少前辈修士死在这场革命之中。虽然早早遇见了这场浩劫，但是这是天道要清理人间的大统，渺小如人类怎么能在天的威仪下反抗呢？更多的修道者选择了殉道而不是避世。苏尧的家族也是殉道士中的一员，而她虽然长在苏家却并不是苏家的血脉，所以在最后关头她被苏家的老夫人推出了门外，和她一起被推出的还有苏家这代最小的一个孙子。
　　还来不及伤心的苏尧不得不带着弟弟开始了逃亡之路，每一天都在防备，每一晚她都紧紧搂着弟弟不敢轻易闭眼。当初，她只是一个稍有灵觉的孤儿，被带回苏家也只是苏家人一时的善心。她在苏家过得算不得多好，却也不至于被虐待，相比较天赋卓越的苏家人，她这个外人实在驽钝异常，但是她依然在苏家好好地长大，因为她是苏家老祖掐算中的变数。
　　果然大劫来临，苏家一脉迅速凋零，最后只有苏尧护着苏家最后的血脉出逃。也许她真的是变数，几次绝地却都逢生，终于将苏家小孙儿交到了可以信任的人手中，这就是她唯一的用处，也是苏家养育她唯一的目的。她并不怨恨，她的心和苏家一样冷，她不介意被利用，她只当这是报恩，一报还一报。修道者本就情意寡淡，她虽不是苏家血脉，但性子却和苏家人极为相似，一样的刚硬不折。
　　过了这许多年和顺的日子，她的心也开始变软，她不断地在心中问，早知这个世道会变成这样，当初的他们还会不会以死明志，以身殉道？不过就是放下修道者的身份，隐姓埋名，凭苏家人的本事混得肯定比她舒坦，但是他们没有。她依然记得那些瘦弱的长袍束发似书生般的人，缓步走向被不断敲打的门口，看到了疯狂的百姓。他们手里拿着斧头、镰刀、铁铲，原本质朴的脸上显着异样的亢奋，如今的他们不拜神不拜仙，单单推崇着国家的主人，所以他们要打翻这些满口仁义满口敬畏神佛的人。
　　神佛有什么用，跪拜这些虚无的东西有什么用？家园被侵犯的时候神佛在哪里？饿得快要死去的时候神佛又在哪里？最后还是那位人主带着大家反抗，带着大家建国，这些所谓的修道者不过就是蒙蔽我们的恶魔，打死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使佛子，我们才是国家的主人。似乎杀死这些修道者能让人更幸福一般，没有人愿意听苏家人的话，在开门的一瞬间，一把铁铲就迎面劈来，在苏家人头上爆开了花。然后一切都乱了，见了血的人变得更加疯狂，而固执己见的苏家人始终不肯用道术面对这些普通人，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苏尧没能看到最后，她被送出了苏家，连她都能掐算到的血光之灾，没道理苏家人不知道，她不明白既然预见了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还要去白白送命？
　　至今苏尧仍然难以理解苏家人的选择。苏老太爷说修道是修命，可是最后他自己送了一脉苏家所有人的命；苏老爹说修道是为道的传承，可没了命还怎么去传承；苏二叔说修道是修心、修仁、修德、修大自在，可他一点也不自在，他流着泪送走她的时候，转身赴死的时候，明明一点都不潇洒。
　　“老祖啊，我恐怕也要来见你们了，陆儿很好，我没让他修道，他长得和老爹一样俊俏，如今也有七十多岁啦，儿孙满堂至今健朗。我唯一不甘心的是没能找到当初告发咱们一家贼人，谁叫我道术不精，若是像三姑姑那样，我必然给那小人下个死咒。”苏尧坐回门口那张雕花扶椅，她身上那稳健的气息一下就乱了，那种暮年的感觉越发深重，然而没有人看见，在这个黄昏，这栋鬼屋前，没有其他人，陪伴她的唯有身后的老房子和房子里一百零七个苏家人的灵位。
　　“老祖你说修道到底为了什么？人在天道下小心翼翼地活着，即便是窥探那一丝半点也要承受天威的反噬，一面窥视天意一面又企图逆天改命，可谁人能知道我们是否成功了呢？我们是否依然在这天命中，岂不知我们所谓的逆天改命是否也是在天道的预计之中呢？我们传承的道终归是为了自己去搏命吧！你们的道是想要囊括天下人的道，可是你们不明白也许天下人并不需要你们的道。若有来生我的道将只为我而修，只为我而搏。”
　　苏尧终是闭上了眼，和那晚归的夕阳一起沉入了浓浓的黑暗之中。她的恨，她的不甘，她的疑惑，终究只能和她一起埋葬。人是多么的无力，面对时间面对生命，由不得你半分的任性，这便是天道的无情。它赋予你思想给你任意成长的空间，让你思考让你强大，却又让给你最致命的束缚——时间。它不必担心什么，野心和力量都将随着时间变得单薄，它可以让你变得强大也可以让你尽失一切，唯有时间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当阿威接到苏尧消失在医院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了。那日，他从公安局回来就精疲力竭地到头就睡，调查的结果真真出人意料，那个看起来甜美青春的女人，不仅年纪已经能够当她妈了，更是背后牵扯着一个前□□帮会。这女人果然像苏尧说的“手上不干净”，那女人杀过人，还不止一个。
　　那女人待的帮会主要是贩卖人体器官的，两年前帮会老大被捕，帮会成员大多入狱或是逃亡海外，这女人是那帮会中的主刀手医生，不知取了多少无辜人的器官。她为了躲避拘捕对自己进行了大整容，整容后不仅没有躲躲藏藏反而高调地出入各种声色场所，在各大富商之间，用着她虚假的容貌过着滋润的生活。要不是她包养的小白脸花费巨大最终被包养她的老板发现，加上那老板的老婆也搅和了进来，这事当时闹得很大，她的脸被扒得众所周知，让她不得不离开，不过才刚到这个小城市不久就钓上了阿威这个富二代，她倒是没吃多少苦。本来她都想就这么安定下来做个富太太算了，却在第一次见到苏尧的时候被拆了个底朝天，这下别说是富太太的生活了，等着她的只有枪子了。
　　当阿威派的人找到苏尧的时候，苏尧已经死去多时了，那个在他记忆力神神叨叨的老人看起来一如往常的硬朗，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木椅上，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好像下一刻就会如往常一样教训他两句。
　　可是她那双眼睛却再也睁不开了。
　　阿威不知道他该怎么向他爷爷交代，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这么的悲伤。这个老人从来没让他觉得亲近过，他甚至是恐惧她的。她住在当地有名的鬼屋里，她的身边从来泛着寒气，再大的太阳也驱不走的阴寒，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黑洞洞地看着你时，别提多让人浑身发冷了。可是他看着闭着眼好似假寐的苏尧时，没了往日的害怕，他竟然从她的脸上感受到了温柔，似乎死亡是归乡，活着才是让她痛苦的事。
　　“苏婆婆，你走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