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拓画)

作者: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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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渐渐地,眼前出现一片微弱的光亮,如同黑夜中的一盏指路明灯。白光渐强,终将黑暗完全驱散。少年缓缓睁开双眼,睫毛轻颤,刺目的光亮让他无从适应。

      “大哥!你终于醒了!”少女一张古灵精怪的脸映入他的眼帘。

      “你是谁?”少年猛然起身,脱口而出质问道。而就在下一刻,他便惊觉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心也像被挖空了一般,不留一丝痕迹。对外界完全陌生的感觉是如此可怕,他瞪大双眼,紧抓被角。

      “大哥!我是玉儿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少女害怕吓坏他,主动后退两步,好让他冷静一些。

      少年微微蹙眉,狐疑地打量起周遭的一切。

      自己身处一间朴实简单的小木屋里,屋子里尽是家常摆设,其中一些带有繁复的纹饰和暗色的银铜,颇有异域风情。屋梁上挂着两串玉米数块腌肉,门外似乎搭着一处灶台,此刻正有饭菜的香味阵阵飘来。

      再看眼前这个自称玉儿的少女,似乎与自己年纪相仿。她一头细细的小辫子高高束在脑后,右耳戴着一只月牙形状的银环,一身绯红的刺绣长裙在身,腰间则缠着驼色皮质腰带,脚下踩着同色的短靴。她微微一动,身上一串串银铃随之作响。

      少年又逼迫自己从脑海中搜寻哪怕一丝残存的记忆,可依旧没有这个玉儿的半分影子。

      “哎!大哥醒啦?”此时门外又走来一名着粗布短衫的翩翩少年。他手里端着两盘令人食欲大动的小菜,向二人咧嘴一笑,便将之小心地搁在了木桌上。

      “大黄!大哥他好像不认得我们了!”玉儿忧心道,“大夫说大哥从山腰上滑落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可没说脑子也给摔坏了。”

      “大哥!我是陈靖仇啊!你的好兄弟!你连我也不记得了?”

      坐在床边的少年低垂着头沉默片刻,刚一抬眼便见床边铜镜内的自己。那是与玉儿相似的发式,黑发干练地全部编进了小辫里,几根细辫垂在肩头。一身黑色的短装,腰部与手腕缠着皮质的护带,其上些许银饰与玉儿也相类。还有一双乌黑的眼眸,令他莫名心头一荡。却不明白这番感觉从何而起。

      玉儿与陈靖仇对望一眼,二人蹲下身子,直视少年的眼睛。

      “大哥!你忘了没关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以前的事情就让我来说给你听。”玉儿沉声道,“你名叫宇文拓,是我的亲哥哥,我今年十五,你长我一岁。我们本是塞外挞拔部落的子民,父母是与北周国通商的生意人。三年前我们随商队出发,途中遭遇山贼,父母亡故。我们互相扶持来到这桃花山。在村子里遇上了陈靖仇,得到他的帮助,在这里生活至今。”

      宇文拓?少年轻声念叨,顿时头痛欲裂。这身体的种种反应,全身的衣着打扮——他们说的也许是真的?

      陈靖仇露出愁容,似是对宇文拓有些怜悯。“大哥,前两日你上山砍柴深夜未归,我与玉儿前去寻你,竟然发现你遍体鳞伤晕倒在山脚下。本以为你伤势痊愈便无大碍了,不曾想你现在会记忆全失。”

      “别说了。”宇文拓伸手不断揉着鬓角。“给我些时间。”

      “那大哥若是饿了,桌上有饭菜——”未等玉儿说完,宇文拓便摆了摆手示意她与陈靖仇出去。二人起身又一次目光相交,彼此了然于心,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木屋。

      ——

      月上西梢,林子里格外静谧,微风吹拂,发出一阵沙沙响声。

      “你说他相信我们的鬼话了吗?”玉儿与陈靖仇并肩缓步而行。陈靖仇一脚踢飞眼前的小石子。看得出他并没有太多的操心。“他的记忆被尊上封印了,什么都不会想起来的,不信也得信咯!”玉儿脑海中不禁浮现,白子画两日前将宇文拓托付之时的叮嘱。

      “此人名叫宇文拓,乃是北周宇文族最后一名皇子,同样也是——神器昆仑镜的转世!你二人曾在长留修炼,虽与我没有师徒缘分,但你们的秉性我十分信任。眼下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们能照顾宇文拓。他小小年纪便经历亡国之仇、丧父之痛。我已设下封印,让他忘记过往种种,只盼在未来的岁月里,能平安度过。”

      玉儿难以忘记白子画凝视怀中的宇文拓之时,那怜悯愧疚的神色。记忆中的长留上仙总是一副冷霜般的面容,哪怕心怀天下,大爱苍生,都没有流露过一丝深刻的感情,那种只属于凡人的感情。

      “虽说尊上已经在整座桃花山上设了结界,不让六界感应到神器的灵力,也掩盖了宇文拓的行踪。但我们保护他的这份重担不知要背负到什么时候呢。”玉儿轻轻叹息,“不会要守着这个昆仑镜一辈子吧!”

      陈靖仇嘻嘻笑笑起来。“我看这宇文拓长得也不错啊,陪你挞拔玉儿一辈子,你也不吃亏啊!”

      玉儿白了陈靖仇一眼,黄金短刀不知何时握在了手中。陈靖仇一看大叹不妙,缓缓后退几步,短刀却已架上了脖子。玉儿轻晃刀身将他逼到树桩边。陈靖仇一屁股坐倒,玉儿则顺势将长腿架在树桩上,扬起头假装生气,脸上却似笑非笑。

      “别闹了!”陈靖仇摆手道,“宇文拓醒了,我们还没禀报尊上呢。”

      玉儿听罢便收起了短刀,走到月光下取出早已写好的密信,将它叠成一只纸鸢抛向空中。玉儿闭上眼睛,默念咒术,指尖汇聚灵力注入纸鸢,它立刻像被焚烧殆尽,消逝不见。

      “回去吧。”陈靖仇望着纸鸢消失的方向,这便起身。二人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小木屋。

      ——

      夜幕下的绝情殿,上仙夏紫薰刚御剑而至,耳畔便萦绕一曲婉转琴声。这空荡的绝情殿内唯有白子画一人居住,此刻不是他在抚琴,又会是谁。

      夏紫薰紫衣轻飘,循着琴声穿过绝情殿曲折的回廊,直到殿后浮云绕足的崖台之上,才见到那位徘徊心尖的白衣之人。

      此时皓然的月光倾洒在白子画的肩头,他往日透亮的皮肤更显苍白,薄唇似是失了血色,淡淡抿起。指尖划过古琴银亮细韧的琴弦,琴音便从弹指间一泻而出,缠成动人的曲调。白子画始终低垂着双眸,不知是什么在他脑海中盘旋。

      千年以来,唯有脚下的流云和婆娑的树影与他为伴。思及此处,夏紫薰心中一阵惆怅。

      “珰!”原本连贯交缠的琴音竟突然变调停滞下来。白子画回过神来,双掌抚平震荡不已的琴弦,眸间的颤动却难以掩饰,只听他淡漠地开口道,“你怎么来了?”他的嗓音空寂清幽如古寺钟鸣。

      “今天发生的事,我听说了。只是想来看看你。”夏紫薰从屏风后缓步而出,立于白子画身后,望着他清孤的背影,叹声道,“我从未见你如此失态。方才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白子画眸中怅然一闪而过,只倾吐仅仅三字便沉默以对。

      “子画。”夏紫薰轻声一唤,却被这声音中显而易见的脉脉浓情一惊。她敛起心绪,立刻走到白子画的身侧,眉头紧拧。“笙萧默告诉我了。那北周皇帝的死并非是你的过错。那名皇子受嗜血之术操控造了杀孽,你将他就地正法,可谓天道!父亲挡在身前,为亲儿受断念一剑,亦是心甘情愿,爱子心切,与你无关啊!”

      无关?白子画呼吸一窒,眼前浮现当时刹那间的场面。

      ——

      “仙人!放过拓儿!求求你放过我儿!”宇文泰双膝跪地,胸口处的剑窟窿正不断淌血。他伏倒在白子画脚下,一双粗糙覆茧的手缓缓放在白子画无暇的长靴之上,口中不断念叨仅是那几句。“是我执意寻轩辕剑!一切都是我的错!该死的人是我!”

      而宇文泰的身体被断念贯穿的一瞬,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如雨倾泻般落在毫无神志的宇文拓脸上。他全身紫光渐渐消退下来,“父、父皇!”至亲之血解除了嗜血之术。宇文拓薄唇发颤,眸色惊恐不定。他环顾四周,北周皇城隐匿在一片硝烟狼藉之中,百姓残尸堆叠铺陈在茫茫大地之上,再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的轩辕剑,今日所行之事的记忆排山倒海地涌现眼前。

      宇文拓发狂似地仰天咆哮,轩辕剑重重坠落在地。“父亲!”他声音已近沙哑,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宇文泰被宇文拓护在怀里慢慢断气,绝望的眼神却依旧凝固在白子画的脸上。

      宇文拓埋在父亲的肩窝抽泣不已。不过片刻,哭声渐止。他满是血痕的手掌,触上轩辕剑剑柄,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眸,怒向面前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仙者。“我杀了你!”宇文拓咬牙切齿,低吼一声,抬步便向白子画冲去。一阵叮铃作响,锁魂链被狠狠收紧,宇文拓横遭牵制,被迫匍匐在白子画的面前。

      “杀了我吧。”宇文拓眸间一片星芒黯淡,死寂空无,唇角凝着一抹冷笑,寒如玄冰。

      低哑的嗓音入耳,白子画心弦震颤,久久难歇。他凝视着回归掌中的断念剑。断念为仙人法器,夺人性命却不染凡人污血。一时间,白子画都不禁怀疑,眼前正慢慢冰凉的宇文泰,当真是死于他的剑下吗!

      宇文拓虽屠杀万人,但并非其所愿,罪不至死。宇文泰爱子心切,以身挡剑,又何错之有。为救万人性命,最终错杀一人。这就是他白子画追求千年想要参悟的天道吗?这就是他白子画立于心中守护苍生的信条准则吗?

      ——

      白子画这才起身,凛冽的黑眸划过一丝细微的颤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是我误杀一名无辜凡人,即便这个心魔折磨我千年万年,我也该受。”白子画一字一句,语气平缓却凝重。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夏紫薰反复嚼着这几字,自嘲般苦笑一声。情情爱爱向来为仙界所不耻,亦是白子画所谓的错。他若知晓,那近日来的疏远与忽视便不是没有道理。

      思虑这般,夏紫薰竟感到一阵羞愧,在白子画面前抬不起头来。她避开白子画淡漠的目光,也无心再开解他宇文拓一事。“我过几日去人间看望檀凡。你自珍重。”说罢,夏紫薰便怅然若失,御剑而去。

      白子画根本无暇思考夏紫薰百转千回的心思,方才一番记忆涌动,让他又想起了那个遍体鳞伤心如死灰的宇文拓。

      不知这孩子伤势如何了?虽耗费修为替他抚平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又将他的过去抹净,但他毕竟是昆仑镜转世。既是神器之身,便自有灵力循环周天,不免会与外界施加的法术抗衡,也许总有一日,自己的封印会被昆仑镜消磨而去,总有一日,宇文拓会忆起这往日种种。

      正在此时,绝情殿的无形结界闪烁一抹微光,像是在警示有外来者。

      白子画长袖轻动,便见一只施了法术的纸鸢在不远处徘徊。他伸出右掌,掌心朝上,流光一现。纸鸢立刻被指引而来,随即自身焚灭,凌空留下两行金色小字。

      “拓已醒,未有疑。伤愈需静待两日。”

      白子画心中稍稍安慰,垂下眼帘思虑片刻,便御剑离开绝情殿。

      ——

      宇文拓依靠在床边,不知为何疲乏至极,可闭目许久却是难以入眠。一合眼心头便似盘桓着莫名的情绪,好像是在提醒自己,眼前的人眼前的物,全都不真实。究竟在怀疑什么?与玉儿相似的异域着装,靖仇对自己周道的照顾,这一切都没有一丝破绽,没有任何存疑之处。

      宇文拓透过半遮半掩的纸窗向外望去,只见一轮圆月高挂当空,将周遭棉絮般的浮云照亮。他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抛去忧思,闭目睡去。

      一道剑芒如流星划破天际,白子画飘然的身影停留在宇文拓的木屋外。他透过纸窗的缝隙,正巧能看见沉睡中的宇文拓。白子画以为失忆的宇文拓定会毫无忧虑地一觉到天明,却不想他竟呼吸微促,额间冒汗,呢喃着“父亲”二字。

      白子画身形渐隐,眨眼功夫便出现在宇文拓的床边。他怎会被梦魇困住?他是否想起了什么片段?白子画并未细想,静坐到宇文拓床沿,犹疑片刻后伸手握住宇文拓的手掌。他灵力汇顶,眉头微微凝起,缓缓闭上眼睛,闯入宇文拓的梦境。

      ——

      白子画身处一片迷蒙白雾之中,脚下踩着鹅卵石铺成的石子路。他一边环顾四周寻觅宇文拓的身影,一边沿着小路前行,不知它会将自己带向何处。

      不多时,周遭的雾气渐渐消散,白子画这才惊觉自己身处一处怪异惊悚的庭院。院中开满了墨色桃花,花朵硕大如拳,花叶却枯黄败落。花茎细长无法承受花朵的压迫,或歪斜弯曲,或折断落地。远目眺望,楼阁高耸异常,直刺入昏暗苍穹,水榭下水流似血,潺潺而动。不管眼前的景象如何奇异,都是由宇文拓内心所感勾勒而出。看脚下鹅卵石排列的花纹,以及亭台四角的雕栏,这也许正是宇文拓从小生长的皇宫后院。

      白子画伸手,温热的指腹轻触上一朵墨色桃花。由接触的那一处起,乌黑之色便渐渐从花瓣表面褪去,连花叶也慢慢饱满生出绿意。但当白子画收回手指,那朵恢复生气的桃花立刻又变回原样,如同魂魄被抽离一般。

      “果然——”白子画眼中的一丝温情,随之冷却下来。尽管自己身怀法术,但此地是宇文拓的梦境,一切变化都由心而发。若强行使用法术违背他的意志,可能会令他从梦中惊醒。

      “呜——”正当此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孩子抽泣的哭声。白子画寻声而去,在层叠的枝影斑驳间望见了宇文拓的身影。

      梦境中的宇文拓比现实中稚气许多,似乎年纪只有七八岁上下。他蹲坐在一株桃花树下,小小的身子蜷缩成团,双臂环着膝盖。一身明黄色锦衫,其上精巧绣纹团团,也许就是他儿时穿过的皇子服。他眼前蒙着一块黄巾,口中呜咽,“拓儿不玩捉迷藏了!爹快出来吧!爹!你到哪里去了呀!”

      白子画眸色一亮,犹犹豫豫,却不小心踩在一根桃花断枝之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爹!”宇文拓登时起身,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将白子画撞了个满怀。玉藕似的手臂立刻缠上白子画的腿,他激动地踮起脚尖,欢欢喜喜道,“噢!抓着了!爹被拓儿给骗了!”

      白子画暗叹糟糕,顿时有些无措,垂眼便见宇文拓正伸手解开眼前的黄巾!若是让他在梦中看见自己的容貌,待他醒来后怕是会刺激他想起那些残酷的记忆。白子画长袖拂面,流光四溢间于脸颊上浮现一副半截面具。再俯视身下的宇文拓时,他正眨着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正疑惑地打量自己。

      “你是谁?”宇文拓揭开黄巾之际,只感到眼前一阵刺目光亮。这个高大修长的白衣人,在一片灰暗天地中显得格外光明纯净,他脸上的金色面具攀附着古老纹饰,在逆光中熠熠生辉。白衣人微颔着俊美的下巴,双眸中含着一抹柔色。

      白子画垂下眼帘,启唇轻声道,“我叫墨冰。”

      “墨冰?”宇文拓奶声奶气地念了两声,骨碌一转黑眸,双臂松开了白子画,略有警惕地后退两步。“你看见我爹了吗?我们在玩捉迷藏,可他不见了。好久好久,他一直不来找拓儿。”

      “你爹——”白子画眸光微颤。“你爹要去很远的地方,所以让我来陪拓儿。”他蹲下身子,平视着宇文拓撅起小嘴委屈的脸庞。“放心吧,有我在,拓儿不会再孤单害怕了。”

      宇文拓向前一步,双手揉搓衣缘,低垂脑袋。“真的吗?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白子画不禁莞尔,“不骗你。”这是成仙后度过千百寒暑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喜怒的神采,第一次在嘴角挂上一抹和煦的浅笑。

      宇文拓抬眼,墨色黑瞳中满是白子画的笑颜。一刹那,白子画感到身边的桃花枝纷纷扬起,不再是一片颓败弯折之态。但梦境内的其他并未改变。由此所见,要让宇文拓的内心不再充满仇恨和黑暗,唯有慢慢去抚平他的伤口。

      “拓儿还想玩捉迷藏吗?”白子画抚了抚宇文拓的小脑袋,细语问道。

      宇文拓从地上捡起一根光秃秃的桃花枝,在空中胡乱挥动了几下。“拓儿不玩了。拓儿要练功!”他扯了扯白子画的袖子,“你会武功吗?”

      白子画顿时失笑,“为何想学武?”

      “因为可以上战场,可以保护爹娘!”宇文拓激动道,“爹说拓儿还是孩子,还不可以习武。但是拓儿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我可是男子汉了!”

      白子画脑海中乍现宇文拓杀伐嗜血时,那双令人胆寒的蓝黑双瞳。“我可以教你。”白子画的嗓音忽而冷了几分,“但你必须立誓,所学武功只可在生死之际使出,断不可伤害无辜。否则,我定会亲手将你武功废除!”

      宇文拓被白子画的厉声严色吓到,他煞有其事地拧眉而起,思考片刻,突然向白子画跪拜下来,稚气童颜上竟是一副严肃决绝的神情。“师父,拓儿定会谨遵教诲。”

      师父?“不必唤我师父。”白子画深知掌门收徒不是轻率之事。他只希望能教宇文拓一些防身健体的招式,法术仙力都不会相授,这哪里算得上是他师父。白子画并不想在宇文拓的生命里担任多重要的角色,只愿他此生安然,便算弥补一些亏欠了。

      宇文拓自然不明白白子画的用意。不过他能教自己武功,又能陪伴自己,何种称呼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自己心里暗暗将他尊为师父便好。

      “我从最简单的一招一式开始教你。”白子画桃枝在手,身轻如燕,剑若流花。而宇文拓则一边听着讲解一边跟上白子画的动作。两人衣诀藏风,满地桃花轻舞。宇文拓望着桃花雨中舞剑的白子画,怔怔出神。花瓣划过他金色的面具沿着衣襟滚落而下,凝在出尘不染的长靴之上,末了又随剑风再度翩翩起舞。

      ——

      白子画依在桃花树下,宇文拓则枕着他的腿,闭着眼安然入睡。他呼吸平稳,面露笑意,想来是心情已平静下来。白子画轻手轻脚地抽身离去,沿着鹅卵石的小路走了几步,一片粉白花瓣幽幽闯入他的视野中。

      白子画环顾四周,墨色桃花一时消散,枯败桃枝重生新芽,粉白花苞密密匝匝,暖阳拨开昏暗的天空,花苞迎上阳光迅速绽放,微风轻拂飘落一地旖旎。

      白子画回首望去,远处亭台精致错落,溪水澄净清澈。而花枝交错的一片粉白间,他依稀看见宇文拓温暖人心的睡颜。

      ——

      清晨的日光洒向桃花山上,山间一片鸟语花香。陈靖仇买了食粮穿过林子,临近小木屋前才惊讶地发现宇文拓竟然起了个大早,且正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来回摆弄着。“大哥,你拿着树枝干什么呀?”

      宇文拓凌空比划了两招,这才抬眼看向陈靖仇,眼中竟不再是昨日的猜疑与冷漠,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温情。“练功。”

      陈靖仇满腹疑问。“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武功。是谁教你的?”

      宇文拓又舞了两招,定住身形。阳光勾勒出他俊朗的侧颜。只见他眸光牢牢凝于树枝的尖端,脸上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不可说。”

      陈靖仇被这答案噎住,只得赶紧溜进小木屋里。果然,玉儿早已收拾一番,正坐在木桌边等着陈靖仇。

      “怎么回事啊?”陈靖仇一进门就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向玉儿问道,“昨天还对我俩爱答不理的。怎么隔一晚就转性了?还有啊,桃花山不是有尊上的结界吗?是谁昨晚教了他武功?是否需要禀告尊上?”

      “不需要。”玉儿仿佛发现了有趣之事,眸光闪烁,唇角浅勾。“你看宇文拓的招式,是否有些熟悉?”

      被她这番提醒,陈靖仇才留意起宇文拓的动作,稍稍抬手随之比划。“这招像披星揽月,但前臂未向外展而是顺势内弯,身体顺其势侧旋一周,正好衔接这招投石探路——”忽而,陈靖仇灵光一闪,“莫非是——”玉儿镇定自若地轻轻颔首。陈靖仇还欲说些什么,却不想宇文拓已经一脚踏进木屋内,旋即端坐木桌边。

      “大哥。你练功累了吧,喝点水。”玉儿殷勤地为宇文拓斟茶。宇文拓心情大好,一饮而尽。

      “玉儿。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宇文拓敛起容色道,“待过两日我伤势全好了,就去山中打猎。将猎物拿去山下桃花村卖,能挣些钱减轻你和靖仇的负担。”

      玉儿和陈靖仇面面相觑,不由干笑几声。山下哪有什么桃花村,不过是他们在编造宇文拓身世时胡诌的。这里有尊上的结界,别说是凡人,哪怕是妖魔鬼怪都踏进不了半步。但这些可决不能让宇文拓知晓。

      “不用了大哥。”玉儿灵机一动,“咱们一直是衣食无忧的。再者桃花山上本就没什么飞禽走兽,不如就在咱们屋后种些花草如何?”

      “如此甚好。”宇文拓破天荒地对玉儿和陈靖仇如沐春风般微微一笑。“我想种桃花树。”

      “行。这桃花山上本无一株桃花,如今大哥的提议倒是应景!”

      得了玉儿与陈靖仇的支持,宇文拓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向木屋外望去,幻想来年春日一株株桃花在此清风吹拂,落下一地缤纷。就像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一般,自己在桃花树下练武,一人在旁关怀。若是那人不是玉儿或陈靖仇,而是梦中一身霜白的师父,是带着面具亦难掩俊逸的墨冰。人生之完满,也就不过如此了。

      ——

      漫漫长夜降临桃花山,白子画再度踏入宇文拓的梦境。周遭一切都未改变半分,这一片明媚温暖之境令白子画更深信宇文拓本性纯良。隔着疏斜桃枝,小小的宇文拓正在一招一式地比划着白子画所授武功。虽动作不够流畅,身子摇摇晃晃,但他的神色却是全神贯注,极为看重练武这件事。

      白子画白袖拂面,金色面具浮现。“拓儿。”他从桃花林中现身,向宇文拓走近。

      “师父?”宇文拓听闻那一抹熟悉的嗓音,立刻扭头对白子画绽放笑颜,不料脚下石子打滑,身子随之摇摇欲坠!白子画眉头微拧,一个箭步接住宇文拓。

      惊恐之际宇文拓双眸紧闭,以为自己定要摔个四脚朝天,没想到却落入一处软玉温香的怀抱,长睫微颤,半响才敢睁眼。“师父!”白子画近在咫尺的清隽容颜映入眼帘,令宇文拓欣喜若狂。

      白子画见宇文拓不知后怕,竟还嘻嘻笑笑,便冷脸寒声道,“刚才那招,再罚你练一百遍。”

      宇文拓倒吸一口凉气,转而胡搅蛮缠地环住白子画的细颈,理直气壮道,“都是师父不好!是师父从背后喊我名字,我才会分心的!”

      白子画心底浮出一丝笑意,面色仍不改威严。“说了多少次,不可唤我师父。”他将宇文拓身子扶正,确保他不会再摔倒,这才将其松开。

      “徒儿遵命。”宇文拓仰视白子画,小嘴一歪嘟囔道,“师父。”

      “过来,方才那招我再示范一次,你且看仔细。”白子画佯装未闻。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粗直桃枝挽出剑花。宇文拓心道,刚才一百遍的惩罚应该不作数了,心花怒放地立马跟上白子画的剑步。

      不久宇文拓便疲倦困乏,白子画将之抱于凉亭小憩。宇文拓迷迷糊糊间,自然地将脑袋枕在白子画的腿上,全身蜷缩而起。白子画怔怔片刻,终是不忍心苛责这无礼冒犯的举动。在他眼中,无论现实中宇文拓曾屠过多少人的性命,又背负着北周皇子昆仑镜转世这复杂的身世,他最真实的内心,不过是这样一个天真纯洁机敏过人的稚童。

      “爹。”宇文拓沉沉睡去,口中却还在喃喃。“师父。”

      白子画心头一凉,杀父之仇的阻隔让他永远不敢坦然面对这张纯净的脸。更何况自己为宇文拓所筑的一切,到头来也不过是黄粱一梦。白子画心绪难平,抽身离去,哪怕他还清晰地听见宇文拓在念着自己的名字,却依然没有回头。

      白子画从宇文拓的木屋里缓缓步出。皓月当空,繁星闪烁。

      还未成仙之前,自己犹记的凡尘记忆就是在长留修炼的时光。明明是凡胎飞仙,自己却对人界的记忆模糊不清,许是时间太过久远而忘却。与其说成仙后断七情绝六欲,倒不如说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

      宇文拓之事,仿若就是这样一颗种子,恍惚间坠入心田,继而发芽茁壮成长。其目的似乎就是上天赐予自己的一个契机,去感受凡人之爱恨,去参悟天道之真谛。或许唯有待到与宇文拓两清的那一天,他白子画才能真正悟出天地人和第十重天,真正为仙。

      ——

      白子画御剑而去。宇文拓的木屋边便显出两抹人影。“怎么样!果然是尊上吧!”玉儿得意地朝身边的陈靖仇扬起下巴。

      陈靖仇若有所思,沉声道,“白天你让我留意宇文拓的剑法。我还不敢确信,他练的是长留剑法打乱重组的招式。直到亲眼见尊上深夜造访——”陈靖仇叹了一口气,“既然尊上大费周章安排我们陪伴在宇文拓身边,又特意将桃花山保护起来,如今更是入梦教授剑法。能够这般无微不至的呵护,为何不能将他带到长留安置?偏偏要绕这么一个弯?”

      通过多日相处,他二人都觉得宇文拓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且其身世又令人如此惋惜。既是朋友,欺骗之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也许是尊上瞒了长留众人吧。你想想,世尊如此刻板谨慎之人,怎会愿意昆仑镜流落人间?且负责照顾宇文拓的并非长留弟子,而是我们二人。”玉儿忽而多愁善感起来,“也许,尊上无法面对宇文拓吧。毕竟他的存在时时刻刻都会提醒自己,曾犯下了不可饶恕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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