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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
四月份,杏花已经开了,帝京的清晨还是有些寒冷,树枝上抽了新芽,一只麻雀站在树上叫了几声,想是没发现它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扑棱了两下翅膀又飞走了。隔壁院子的王二婶正用她高的吓人的嗓门唤着家养的母鸡去吃食。
这个早晨,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新府街向里走,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没有朱门大户的几进几重,一眼望去清清楚楚的五间房屋。左边一侧有一间药房,架子上晾晒着各种草药,一旁还放着惠夷槽。这间屋子旁边便是厨房,土灶里面的火还未灭尽,时不时的还冒出柴火的“噼哩”的声响。严清霜的闺房就在院子东边,不大的屋子里面有两面墙的书架,一个书案,再往里走,帘子后面便是一张雕花的杉木床。
“严爱卿,此次湖北官员贪墨一事你可立了大功了”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望着站在下方的严清霜夸赞道。清霜听言,心里乐开了花,已经开始算计着这是要赏银子还是要升官了,瞥见四周的惯有官员正在望着自己,忙摆正了脸色,谦虚了两句。早朝过后,严清霜的品阶又升了一级,一边应承着道贺的官员一边看着自己新上身的绯色馆袍向前走,只是还未得瑟完,就见一位中年大婶拿着菜刀向她奔来。严清霜看着越来越近亮晃晃的菜刀,惊慌之中一个趔趄连滚带爬的摔下了台阶。
“嘭”的一声,从床上摔下的严清霜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晕乎乎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已经出来了的日头。“哎,今天竟然没有梦到自己当丞相”,清霜撇了撇嘴,觉得自己白日梦的档次是越来越低了。捡起和自己一起掉下床的被子,懒懒地又往床上趴去,翻了一个身,抱着被子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在堂屋刚吃完夏大婶给他做的大饼的严家爹爹净了一下手便准备收拾东西去药铺了。“孩他娘,我先过去了,你记着把清霜从床上叫起来,一个老姑娘了,不能惯着她。”严家爹爹一边向外走一边对着夏大婶嘱咐着。
夏大婶正在擦着刚吃完饭的桌子,听言撇了撇嘴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惯着她,你那宝贝姑娘都是你一个人惯出来的……”此后,一直在讲严家爹爹纵着清霜做得那些不靠谱的事儿。看着严家爹爹越来越尴尬的脸色,夏大婶这才摆了摆手“你走吧,我马上去喊她,你不要晚了药铺开门的时间”,听到夏大婶放人,严家爹爹“咻”的一声便没影了。
严家爹爹名叫严士允,当年也是奔着科举功名去的,只不过一直是名落名落孙山,最后只好接了祖上的旧业,开了医馆。后来,在给夏学士家的女儿看病时,嗯,把病人给拐跑了。夏家虽然也不是朱门大户,但毕竟算是书香门第了,出了事情以后,夏大婶就面临着要么和严家爹爹一刀两断要么就再也不要回夏家了的两难选择。作为一个打小看着话本子长大的姑娘,当年还年轻着的夏大婶在给自家爹娘重重的磕了两个头以后,拿着包裹就跟着严家爹爹走了。
严清霜对于父母两人堪比话本子的爱情故事是听得两耳生茧,时不时常还要应付一下女学里那些慕名而来打听故事的小姑娘。对于感情还未开窍的严清霜很不理解她们两眼放光的反应,不过爹爹对娘亲很不错那是事实。一般,夏大娘说往东严家爹爹不敢往西,除了那么一两次喝醉的时候。俗话说啊,酒壮怂人胆。
回笼觉还没睡够的严清霜,只觉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条件反射的用脚死死压着被子,但架不住夏大娘叫起的经验丰富,对着清霜的脸甩了一手冷水。一个激灵,严清霜带着怨气皱着眉头坐了起来,“娘,不是说好了今日多睡会吗”
“你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个懒姑娘,今年多大了,十六吧,你看看隔壁的花姐,人家种田,做饭、打扫、绣花做鞋什么不会,你再看看你”夏大娘一边把床上的被子收起,扬了扬,一边看着清霜停不住的唠叨。
严清霜对于这是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但是她心里清楚自家老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若说最支持她读书的人就是夏大娘了。夏大娘自从跟着严家爹爹走了以后不是没有回过夏府,但是夏家的人自诩为书香门第看不起严家爹爹没有功名,虽然没有正面撕破脸,但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夏大婶就想着如果以后自己有了儿子肯定要考个功名扬眉吐气一下,只是没有想到只生了一个女儿。
虽然是个女儿,严家爹爹对清霜那是百依百顺,恨不得能把清霜养成了高门小姐,所以严清霜从小到大的唯一挫折教育就是来自夏大婶的了。清霜打小读书就是拔尖,不仅在女学,很多男孩儿都不如她。虽然经过了女帝时期姑娘家的不和以前一样了,柳传君,孟丽华更成了多少闺中女子奋斗的目标,但是男女还是有别。特别是清霜这样不是名门出身,又不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从小读私塾学堂还是受了不少的冷嘲热讽。
不过清霜不在乎,她喜欢,她只知道书里面给她的东西能给她不一样的眼界,更能让她离自己想成为的人更进一步。
这边夏大婶的每日一训还未结束,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大娘早,清霜在吗?”
清霜刚收拾好,听到这声音就明白是梁奇炎来了,怕自家娘亲拉着他又说些什么有的没的,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哎呀,你怎么这一大早的来了,清霜刚起呢,我们这也吃过了早饭,你吃过没有,要不大娘再去给你弄些?”夏大婶满带微笑迎着梁奇炎问道,对他是满意的不能再满意,每次梁奇炎过来寻清霜,都是像看女婿一样看着他,要不是担心梁家看不上自家女儿,早都帮他们捅破这层窗户了。
不过,这层窗户可能只在夏大婶自己眼里存在,在严清霜心里,梁奇炎就是个长不大的小纨绔,别说喜欢,她发誓自己当年绝对是讨厌他的,可就是那么奇怪,他竟然成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梁奇炎不知道自己在清霜心里的印象,不过到后来是知道了,就是太迟了,还得罪了某个爱吃酸醋的相爷,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大娘客气了,我已经用过早饭了,今日放榜,我来寻清霜去看榜。”梁奇炎看着走出来的清霜笑了笑后回了夏大婶的问话。
夏大婶听完,有些愣怔,反应过来冲着严清霜就问“你们今天放榜!你咋什么都不说”
严清霜一边赶忙安抚自家娘亲又被点燃的怒火,一边瞪了梁奇炎一眼,温声温语的解释道“我这不是怕你着急吗,上次开考你不就一宿都没休息,我看了结果告你不也不晚吗?”
“那你赶快去看啊,回来告诉我结果,快!你和你爹爹一样都是让人操心,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说一声。”严大婶推着清霜向门口走去,示意梁奇炎和清霜一起。
梁奇炎作了一揖,和着清霜一起出了门。
后面还传来了的严大婶的喊话“看完榜赶快回来,大娘给你们炖猪蹄啊。”
说到猪蹄清霜对梁奇炎是满肚子的意见,猪蹄是清霜的最爱,而梁奇炎这个小公子虽然山珍海味不说想吃啥吃啥但至少没缺过,却在当年吃了严大婶一顿猪蹄后也深深爱上了这个美味。
不过严清霜可就不愿意了,本来炖的猪蹄就不多,再来一个分,那就更少了。何况梁奇炎这个富家公子,自己家的饭不吃跑来蹭那少的可怜的猪蹄就更是可恶。
两个人路上夹着严清霜对梁奇炎的控诉,当然也带着两个人对炖猪蹄的向往,吵吵闹闹的到了放榜的地方。
放榜的地方早已是人山人海,满心焦急等待着的学子们面色各异,更显得这两人的神情有些过于轻松了。对于梁奇炎来说,他对功名倒是不大在意,要不是为了自家老爷子,还有学堂里面有,嗯,有那么多朋友,他还真坐不住读了那么多年的书。
而对于严清霜。从往年会试来看,一般会取四百人左右为贡士。其中半百为女子,虽然有女子在会试中名列前茅,但只是凤毛麟角,而日后在朝堂有立足之地的更是稀少,其中还三人有二是出自官宦之家。严清霜知晓自己面前的这条路崎岖不平,但哪怕是最后真跌得头破血流,她亦无悔。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发挥到了自己最好的水平,至于结果,这时候就只能看命了。两个虽然想法各异,但总的是对于看榜的热情不高,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之外也不想着往里面挤。
看榜的人有像严清霜一样的姑娘,有和梁奇炎一样二十刚出头的少年,有三十四十的青中年,也有已有白发的老者。严清霜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瞬间的放空,面前的每个人都是数十年的寒窗苦读,甚至很多人是远离家乡离开妻儿老小赴京赶考,他们或者是为了拼一纸功名光宗耀祖衣锦还乡,或者是满带着一腔热血期待着自己能有朝一日尽展抱负,又或者是像梁奇炎一样不为了什么听父母之命规规矩矩的参与一下这场万众瞩目的科举,但不管怎样,每一个人都是朝夕达旦的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严清霜最深刻的体会是,自己作为这群人中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活在了历史中。
她不清楚自己能否像先贤圣人,肱股权臣一样留名青史有所功绩,但她清楚自己如果有机会更加明亮的燃烧,她会毫不犹豫将生命的两端都点燃只为那一刻耀眼的光芒。
此时的严清霜不会想到,生命里总会出现那些与你有着深深羁绊的人,而你会因为他们而放弃了原本想成为的自己。
放榜的对面便是聚贤楼,也因着它所处的特殊位置才有了这个别有含义的名字。二楼雅阁,一扇窗半开,从外窥不到窗内的情形,但窗内的人却将楼下与往年放榜并无区别的一幕看尽眼里。
顾二少看着倚窗而立的陈慎行摇了摇头,这些年他是越发不知道这人心里面在想些什么,当年还在国子监的时候还见他打过架,可这六年已过,面前的这位位极人臣的年少权相身上哪还有一点点当年的年轻气盛浮躁心性。
从科举入仕到陈老爷子去世,陈慎行以着一种常人没有的速度迅速成长,特别是进了官场,好像这个人就是为了朝堂量身定做一般,无论是党系派争,还有体会君意,他无一差错。
万宁三十年,昭帝薨,留下了刚满九岁的太子登基,陈慎行遵遗旨任右相,接了陈名显当年的位置。朝中顿时争议四起,圣上年幼,群臣更是各有心思,陈慎行到任的第一关便是当年右相一党老臣的观望之势,还有左相一党的针锋相对。但只不过两年的时间,众人就意识到,这个先帝选定的托孤人不仅仅是他们眼中有些天赋的年青人,更是一个谙熟官场的权臣。
杀伐决断,冷静自持。有人称赞羡慕他的年少得志,更有人看不惯他的雷厉手段,更怕他挟天子一令诸侯。或褒或贬,但赞他是忠臣清吏的却是没有,民间的传言更是把他描述成青面獠牙的奸臣酷吏,看这情景,到颇是像前朝的苏昰。
顾二少想到这又摇了摇头,怎么会是苏昰,这世上只有一个陈慎行,也只有他才能做的了这样的陈慎行。对于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他虽不全懂但知道一点,不管是朝堂手段还是圣贤文章,官场之人所需的才能陈慎行俱有,而那些青史留名的清流峥臣心中有的大义陈慎行更是一点不少。
顾二少收回自己的目光,端起杯子品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说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是和以前不能比了,不过也没有把人叫出来就晾着的道理吧,这聚贤楼的茶我都喝了两壶了,你就忙着往外看风景。”
陈慎行似是没有听出顾二少的调侃,身形不动的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直到顾二少等的脾气要上来了,这位爷才开了口“今日会试放榜,储相的人都活动起来了。”
听言,顾二少将自己拿起准备添水的茶壶又放回了原位“我一个不入你们“红尘”的人,和我说这些干嘛?”
“顾覃,你真的不准备再入朝堂了吗?”话到此时,陈慎行才将身子转回看向自己多年的好友。
“慎行,我是无心也无力了……”当年打马游街恣意畅快的探花郎早就不在了。
十九岁时的顾覃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需要烦恼的事情,年少成名,进士及第,有着一个两小无猜的心上人。只是先帝御赐的琼林宴,是他人生最光彩的时刻但也是他一生坎坷的开始,圣上赐婚,公主下嫁,云夷殒命,父亲领命奔赴边疆,只有他顶着驸马的名号在皇城的囚牢里一天天的熬着。朝堂?或许年轻的时候有过畅想,只不过现在的他不想想,也不敢想,他只求父亲平安归家,他去赎他这一生也赎不完的罪孽。
顾覃突然觉得手中的茶太没味道,不如饮酒醉。
陈慎行看着顾覃如今消瘦的身形,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不应该问起这个问题。脑海里面闪过年少时顾覃和云夷言笑晏晏的画面,不自觉有些心痛。他虽然不知道何为情爱,但清楚的知道对于顾覃来讲活着就如同死了。
“云旭今年参加了会试,你若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
“他如今是恨我入骨,我只求他安稳,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云夷在时最疼这个弟弟,你若是能照拂一下我自是感激。”顾覃直直望向陈慎行,眼里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陈慎行甚至从中甚至看出了一丝祈求。
“你放心。”
听到好友的一声承诺,顾覃脸上带了一丝久违的微笑。只是笑容还未打开,门口便传来了公主府仆从的声音,“驸马爷,府里来人了。”
轻扬的嘴角最终形成的还是苦笑,顾覃将茶杯放回桌上,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长袍后站起身,只看了陈慎行一眼,再也无话。
皇权是一座世人无法翻越的大山,它直直的矗立在你面前,不可撼动,无法逾越。不是没有人揭竿而起,只是每一场看似充满希望的抗争注定是伴随着生灵涂炭,而最终你会发现面前还是会有新的大山。
陈慎行陷入深思,顾覃的死局他也无解。顾覃和顺怡公主,一个心如死灰,一个讳莫如深,情缘也好,孽缘也罢,总归只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局。陈慎行将窗户大开,重又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下面的莘莘学子,思绪一瞬间又转回了自己来此处的目的。
楼下的学子们并不知道,他们时常谈论却心怀畏惧的当朝右相就距自己几步之遥。不管是不是对这位相爷有着颇多微词,必须承认的是每个人都对右相之位心怀向往。
严清霜和梁奇炎已经通过同门师兄弟得知了自己的名次,梁奇炎凭着些许的实力和大部分的运气没有名落孙山,男子总录三百一十三人,梁公子以三百一十二名得中贡生,清霜得中会元,四十六名女贡生中名列第一。
听到这个结果,梁奇炎已经笑开了花,至少回家以后梁府要大宴三天了,严清霜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但又有些理所当然的感觉。会试前徐夫子说过若不中会元就不要去见他了,清霜轻扬了扬嘴角,这回徐夫子的胡子该不会再翘了,自己终是没有辜负他的教导。
和不甚熟识的人寒暄几句,相交不错的人深谈数言,有真心的祝贺,也听到了违心的恭维,严清霜迎着别人的打量准备和梁奇炎一道往回走。
梁奇炎像是想到了什么,猛拉住严清霜的衣袖“我们俩都中了哎,要不我去聚贤楼要几个菜,中午大吃一顿?”
严清霜嫌弃地瞥了一眼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梁奇炎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忙讨好的笑笑松开了。
“你既然中了榜,梁伯父一定在家等着给你庆贺,你还是先回家去吧”
“回家做什么,我和他没话讲,再说了,夏婶不还给我炖了猪蹄吗?”
严清霜又是嫌弃的一眼“猪蹄是给我炖的,你都蹭了那么多年了,今日就算了吧,赶快回家”
“好好好,走走走,看你抠门那样”说完,梁奇炎还轻甩了一下自己的袍子装作一副潇洒的样子。
严清霜对自己面前这个幼稚的少年已经无比习惯,轻笑着移开了视线。
一抬头,便看见对面打开的窗户。视线穿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和飘落的杏花,严清霜定定的望着楼上的人,四四方方的窗框里像是嵌着一副人物画像,画像中的人,气质卓绝,身穿着鸭青色的贴里,不带表情的面色,更像是天外之人睥睨着凡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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