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不知道是宋家齐的要求还是宋思文的安排，九月开学我要去一所私立寄宿学校读十年级。离开学还有半个多月，我也把宋宅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遍，无事可做时想起了唐叔给我的那张纸条。那个地址在城里，离唐人街不远。我开了部车子进城，停在离那个地址几条街远的地方，漫步过去。这个区域的屋子拥挤而廉价，出入的人形形色色。此时午后的街头一片死寂，可晚上霓虹灯亮起时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我找到那间公寓房，从皮带扣中取出一根钢丝开门进去。屋子里的风格是我喜欢的口味，没有任何累赘的物品。所有的窗上都遮着厚厚的窗帘，薄薄的地毯吸去了我轻微的脚步声。整间房子除了空调和电脑工作的声音，就是浴室传出的哗哗水声。
　　看得出来，厨房的使用频率很低。厨房的台面上空空荡荡，客厅里摆放着几台电脑，所有的家具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只有一间卧室，除了一张单人床，其余的空间都被电脑和显示器占据了。看来这个人是搞电脑的。
　　我走进卧室，拉开壁橱看了看，不过是些衣物，凌乱地或堆着或挂着，鞋盒子堆在壁橱的地上。我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环视着卧室，没有一件武器，不过地上的电线、桌上的钢尺、笔筒中的笔、尖锐的机箱角、床上的被子和枕头，每件东西都可以置人于死地。
　　浴室门响，一个人下身裹着浴巾走进卧室，手上拿着块干毛巾胡乱擦着头发，擦完便随手扔在床上，站在壁橱前翻衣服穿。半长的卷发凌乱地顶在头上，还在往下滴水。目测五尺八寸，身材虽然苍白瘦削却不柔弱，肌肉看上去精瘦有力。
　　我不出声，看着他解下浴巾扔在床上，一一穿好内裤、短裤和T恤，又拿起床上的浴巾擦头发。直到他把遮住半个脸的头发用手指整理好我才看清他的脸，和他的身体一样苍白，十分清秀，巴掌大的脸、尖尖的下巴、橄榄形的眼、窄鼻、形状优美的红唇，像丝绒般的玫瑰花瓣。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熟悉，我想起来了，希腊雕塑里的美少年总是这个模样。
　　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发觉，确切地说是看见，我的存在。我可以断定，他只懂得用眼睛看事物，而不是感觉。他“啊”地喊出半声惊呼，朝后跳了一步：“谁！你是谁？”
　　我看着他冷笑：“你现在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
　　我身上没有杀气，他很快镇定下来，支吾了几声走到桌旁摸了会儿，摸出一副眼镜戴上。他看着我，看了很久，脸上的神情十分吃惊，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神却十分柔和。不多久，也许是他意识到刚才对我裸裎相对，脸腾地红了，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的粉红色，脚不安地动了动，局促地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垂下脸，半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
　　我皱皱眉头吩咐：“抬起头来，别把脸遮住。”
　　他抬起头，眼神漂移着看向别的地方，脸更红了。
　　我从椅子上弹起，伸手摘掉他的眼镜。他一惊，赶紧垂下眼。
　　“抬起眼睛，看着我。”
　　他长长的睫毛迅速扇动几下，慢慢抬起眼帘。他的目光很柔软，深蓝色的大眼睛美丽温和，像天空一样纯净，眼睛里仿佛还蒙着一层水雾，像个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我把眼镜架回他鼻子上继续打量着他。镜片遮住了他柔和的目光掩盖了他的秀气，不戴眼镜的他是个目光温柔的美少年，戴上这个土气的眼镜就成了个平凡的书呆子。
　　我满意地唔了声，拿着眼镜翻看：“这个......哪里来的？”真是一个神奇的小道具，不但可以改变脸型，还可以改变眼神。
　　他有些诧异，迟疑片刻才答：“眼镜店配的。”
　　“呆会儿带我去。”我把眼镜还给他，手指搭在他手腕上顺势一拉。他踉踉跄跄朝前摔去，整个人扑倒在床上，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烈地咳着，边咳还边朝我摆手。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别再摔他？
　　他咳了半天才好，撅着屁股拱着身子坐起来，姿势十分难看，边朝我摆手边喘息着说：“没关系......我没事。”
　　我冷笑一声，他有没有事与我何干。“你为什么要见我？”
　　“是......是唐叔说你要回来了，我想......我就想......见你......我......我......很想你......想见你......”他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如果不是我耳力好，最后几个字都听不见。
　　我冷笑：“是我刚才没问清楚吗？我问的是为什么。”
　　叶小舟抬起眼，十分专注地看着我，忽然轻轻叹息一声：“叶儿，你......你不记得我了。”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叶儿，我是小舟。”
　　我冷冷道：“我知道，叶小舟。”
　　他又轻轻叹息一声：“不是，我......我是小船啊。你忘了？你在船旁边捡到我，就叫我小船。你母亲姓叶，你说让我也姓叶，叫叶小船。后来唐叔说姓叶叫小舟更好，好听又有意境，就改成叶小舟了。可是你总是说不好小舟，就一直叫我小船。”
　　我眼睛眨了眨，尘封的记忆有一点松动。我记起来了，他是我的狗狗。
　　很久以前，那是我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唐叔去码头办事，我一定要跟着去。趁他在忙，我一个人乱跑，听见废船旁边的一堆垃圾中有低低的呜咽声。我翻开垃圾，看见一双水汪汪的蓝色眼睛。眼睛的主人躺在地上，身体蜷成一团发抖，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见我看着他，他伸出脏兮兮的小爪子搭在我手上，眼睛里有一种渴望，像是小狗看见了肉骨头。
　　我当时根本没想救他，只是想把他捡回去做我的小狗。宋翩翩有只小狗，也会这么把小爪子搭在我手上，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可是宋翩翩不让它跟我玩。
　　他和我差不多高，不过很轻。我学着唐叔手下的样子把他的胳膊架在我肩上，气喘吁吁地往回走。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要穿着外套才不冷，他穿得比我少，身上却比我热。我走得浑身是汗，想他一定也很热，就把他外面的破衣服都脱了，他抖得更厉害了。
　　见到唐叔，我告诉他：“我捡了一只狗狗。”
　　唐叔赶紧把他接过去，手掌放在他额头上，说他发烧了，烧得很厉害。
　　他病好了之后宋思文要把他扔了，是唐叔求情，宋家齐耍赖才把他留下。从此他便做了我的仆人，确切地说是我的狗狗。他说他没有名字，我便给他起了名字。我嫌小舟叫起来拗口，还是叫他小船。他记不得自己多大，可是他说他比我大，于是我决定他比我大一岁，和我同一天生日。他和我一起上幼儿园，替我背书包替我做功课，每天跟着我玩，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比宋翩翩的小狗能干多了。可是后来他又被扔了出去，是因为......想起来了，宋翩翩欺负我，他打了宋翩翩，打掉了她两颗门牙。其实她那两颗牙早就要掉了，不能怪叶小舟，可他还是被赶了出去。
　　“你后来去了哪儿？”
　　“孤儿院......唐叔一直关照我。”
　　哦，老母鸡唐叔，总是张开翅膀保护着他的小鸡。
　　他抬起眼安静地看着我，忽然笑了，笑得像花儿绽放一般：“你回来了，太好了！上个月唐叔告诉我说你快回来了，我还不敢相信，你真的就回来了。”他很高兴，这份兴奋却无法感染我。我不出声，嘴角轻轻勾起。现实生活中的人真奇怪，总是无缘无故地高兴。
　　看见我嘴角的讽刺，他的笑容有些尴尬，结结巴巴道：“我......叶儿，你忘了我没关系，我......我会对你好，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你，保护你。”
　　“是吗......”我漫不经心，环视了一圈他的卧室后又将目光落在他脸上。在我沉默的注视下，他很紧张，垂头看着脚尖，手指拽着T恤下摆，指尖发白。过了半晌，他勇敢地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渐渐带上笑容，嘴角向上扬起。
　　我淡淡道：“你笑什么？”
　　“我很高兴......真的......从上次见到你已经过去了三千七百十一天了。”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耳语。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他说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他可真是无聊，一天天地数日子。对我而言，虽然每天都很难熬，可我从来不数着过，因为那会让日子过起来更慢。
　　我让叶小舟带我出去买眼镜。外面的人很奇怪，总是用古怪的眼光看我，不是正大光明的看，是偷偷地瞟着我。我冷冷地瞪过去，那些人又赶紧将目光转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眼镜店也是如此，我问叶小舟：“他在看什么？”
　　叶小舟看了眼满脸尴尬的店员，在我耳旁低声说：“叶儿，你不知道自己很美么，别人会忍不住看你，这很正常。”

　　我哂笑，美貌是多么没用的东西，一点技能性都没有。我要的是一副没有度数的眼镜，不需要医生验光。我挑了一副和叶小舟差不多的眼镜，对着镜子看了看：“这个可以。”说完我便离开了。我不喜欢白天呆在人多的地方，他们身上的气味让我讨厌。
　　过了好一阵子，叶小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我冷冷地吩咐：“我现在不需要你，你可以走了。”
　　叶小舟沉默片刻低声道：“好......好吧。你现在要去哪儿？”
　　“去取车。”
　　“车？你开车来的？你还不到十六岁，没有驾照怎么能......天哪，你是偷开出来的。”他气急败坏道：“你等会儿，我打电话给唐叔，让他来接你。”
　　我按掉他的电话：“不许你多管闲事！”这个人脑子有毛病，和他说话是浪费时间。
　　叶小舟赶紧跟上我，慌慌张张地劝我：“被警察抓到了就不好了。”
　　“警察？”我不屑：“他们抓不到我。”
　　“我送你回去。”
　　“滚。”
　　我们走到我停车的地方，叶小舟拦在车门前面。我冷哼一声，把他拉开，拉得他一个踉跄。我坐进车里，启动车子。叶小舟愣了愣，拉着我的车门急嚷道：“叶儿，我送你回去。”他伸手去开车门，我早就把车门锁了，嘲讽地看着他。
　　我轻轻踩下油门，车子滑了出去。叶小舟巴着车门不肯放，跟着车子跑着，朝我嚷道：“叶儿，停下......停车。”
　　我把速度加到四十，想着他这该松手了。他不但没松手，反而巴得更紧。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的脚步已经跟不上了，两条腿拖在后面。对面开过的车停下，诧异地看着我们。
　　我只得把车停下，抓着叶小舟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扔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在他的爪子搭上来之前迅速离开。过了这么多年，我竟然忘了。只要被他的爪子搭上，是别指望他放手的。就因为这样，在废船边我把他带了回来，并且允许他粘在我身边，因为我赶不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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