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梦里的蝴蝶

　　母亲曾经告诉过他，爱永远是突然降临的，只有从来没有爱过的人，才会认为爱是一个感情渐变的过程。
　　母亲对他说过的话不多，但那天母亲说过的每一个，陆臻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他的母亲用自己的一生去证明了这句话。
　　直至母亲病故，陆臻都没有见到她对父亲笑过一下。
　　一次也没有。
　　在陆臻关于母亲有限的记忆中，她仿佛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情麻木，郁郁寡欢，任何外物的好坏都不能引起她丁点儿关注，这里面也包括他。
　　年幼时，陆臻也曾上蹿下跳试图吸引母亲的目光，但无论他闯下多大的祸事，如何被父亲打骂责罚，母亲都从来不曾侧目看过他一眼。
　　于是，长久的渴望演变成了暴躁，因为得不到安抚，渐渐的陆臻变得喜怒无常，也不再去寻求那可望不可及的母爱。
　　恰好在这时候，陆臻听说了一个关于他的事情，长辈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对象是同为名门望族的袁家。
　　门当户对，不过如此。
　　在得知这件事的第一天，陆臻就跑到袁家去看了自己传说中的未婚妻。
　　袁家他也常来，但女眷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长辈口中的那个小姑娘，后来他才知道，袁清芝从小身体不好，很少出来见客。
　　那天他躲过下人的视线，自己跑到了袁清芝的院子，见到了她。
　　虽然陆臻的玩伴多是一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但小姑娘他也见过不少，只是他的印象中，女孩子是麻烦又爱哭的讨厌鬼，他从来不屑于和她们一起玩儿。
　　而他眼前的女孩儿更是少见的苍白，五官虽还未曾长开，却也称得上精致漂亮，只是过于安静柔弱，怯怯的看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他，茫然恍惚的样子让陆臻瞬间兴致全无。
　　什么嘛，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小病秧子啊。
　　女人都是麻烦，而眼前这个，却是麻烦中的麻烦。陆臻握着拳头想，他才不要娶一个麻烦回家！绝不！
　　陆臻故作凶狠的大声质问面前的女孩儿:“喂，你就是袁家三姑娘？”
　　女孩儿没回答，看着他的眼神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于是陆臻继续道:“告诉你，小爷我是绝对不会娶你的，知道吗？以后不许缠着我！”
　　说完这句话，不等小女孩儿做出反应，陆臻便跳下窗子离开了。
　　很久之后，陆臻常常在想，是不是就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表现太过恶劣，所以她后来才会那样排斥他？
　　虽然，他犯的错误，并不只这一桩。
　　从那以后，日子久了，他们在长辈的安排下也见过几次，袁清芝给陆臻最大的印象就是安静。而他最受不了的，恰恰就是女人的安静。
　　他已经受够了母亲的冷眼旁观，不想再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这种待遇。
　　于是两个人总是不欢而散。
　　再后来，等到陆臻大了一点，从偶尔听到的一些流言蜚语中，他知道了关于父母的往事。
　　在他看来，故事并没有什么稀奇，就像是话本子里俗套的戏码一样，有情人之间总会有一个反派在中间兴风作浪，而唯一让他不快的，是他一向敬重的父亲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
　　大怒之下，陆臻狠狠惩罚了乱嚼舌根的下人，然后忍不住跑到父亲面前，寻求解释。
　　可陆臻没有想到，那些他看来形同污蔑的话，父亲竟然坦然承认了。
　　陆臻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父亲却告诉他，他并不后悔当初那么做。
　　陆臻第一次忍不住指责父亲，这么多年，母亲缠绵病榻郁郁寡欢，对他冷淡，始作俑者竟都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父亲。
　　可男人并没有斥责他，反而问，“臻儿，你可知求而不得这四个字？”
　　陆臻没有说话。
　　男人也不在意，笑了笑继续道，“儿子，有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想成为一个人的拐杖，让她一直依赖你，你要做的，不是给她所想要的一切，而是打断她的腿。”
　　陆臻自然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但他不敢苟同，欲要反驳，可最后却在男人戏谑而笃定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他想，他绝对不要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
　　那样可怕又可悲。
　　可他那时尚且不知道，命运总是这样，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送给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外人眼里，陆臻是天之骄子，生下来就拥有常人所艳羡的财富和地位。
　　但在母亲死去的那一天，陆臻突然知道，有些东西，是他永远都得不到的，无论他怎样努力，也得不到。
　　病逝前，母亲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对不起。
　　对不起，她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陆臻并不怪她，他只是怜悯她。母亲这样柔弱，她反抗不了任何人，更何况是命运。
　　在他母亲的丧事中，陆臻看到了难得出家门一次的袁清芝。
　　许久未见，她已经有一些大姑娘的样子了，脸色也好了很多，不像小时候那样病歪歪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般。
　　这一次，见到他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识趣的躲开，或者远远的看着他不说一句话，看到他，她似乎踌躇了一下，然后走到了他面前。
　　“陆臻……”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但现在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看到任何人可怜他。他命令她走开。
　　女孩儿没有生气，更没有依言离开，而是递给了他一方手帕，轻声说，“不擦一下的话，眼泪会冻住的。”
　　陆臻狼狈地抬起头，然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双目赤红的自己。
　　“不用你管。”他面无表情地撇开头。
　　“擦一下吧。”女孩儿依旧没有退缩，目光柔和，带着些些关心。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示好。鬼使神差般，陆臻伸手接过了手帕。
　　或许是他在外面待的太久，手都冻僵了，那方柔软的手帕竟有些拿不住，从他僵直的手指间掉了下来。
　　袁清芝见状连忙接住，动作间碰到他冰凉的手指，她愣了一下，见他一反常态呆呆的站在那里，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然后伸手帮他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擦拭间，女孩儿温暖的手指碰触到了他冰凉的脸颊，那一点点的热意通过四肢百骸，让他瞬间从冷冬回到了春天。
　　陆臻蹭的涨红了脸。
　　袁清芝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擦干了他脸上的泪水，劝他道，“不要站在这里了，会生病的，回去吧。”
　　见他久久没有反应，女孩儿牵起他的手，拉着他慢慢向家里的方向走去。
　　直到很多年后，陆臻也一直记得，那天她手心的温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