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案：凌烟抄

　　想来第二天，宫凌就来了。

　　城主一家与凌烟阁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宫凌是未来的城主，先阁主逝去自然要来哀悼一番。

　　“宫凌少城主来了，不见么？”墨染立于门前望着跪在蒲团上为凄墨诵经的七桀，洗尽铅华白衣尺素，眉目间的清冷与悲凉让她又有了新的韵味。

　　“谁都不见。”凄墨是谁害死的他比谁都清楚，何必来此假惺惺。

　　“……城里还有无数双眼睛呢，再者，少城主是无辜的。”墨染提醒道。
　　屋内在墨染的期待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何必呢，你明明想见他。
　　“阁主。”墨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宫凌自然是知道他一定能见到她，她在怎么不情愿还是要出来见他，只要见了他，墨染觉得他们定会冰释前嫌。宫凌胸有成竹的在外等待，虽然心里是无尽的煎熬。凌哥哥让你受苦了。
　　“我说过，无人别叫我阁主！”她语气颇为凌厉，仍跪在蒲团上。
　　“七桀……”
　　“——罢！心乱则不诚，今天就到这里。”她站起来走出门外。

　　“少城主来此何事？”七桀面无表情的走进正厅问道。
　　“恭祝你即位之喜。”宫凌望着她，不涂脂粉的脸让人心生怜爱，眼神里还露着一丝倔强。
　　“先阁主刚刚去世，我历练未完临危受命，有什么好祝贺的。”七桀冷笑一声，“少城主请回吧，这里没什么喜事，只有丧事一桩。”她说罢回过身去就要退下。
　　“七桀……”宫凌唤道，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
　　墨染见状忙带着闲杂人等下去。
　　“你留下。”七桀对墨染说道。
　　“我……”墨染望着互相煎熬的二人有些难为情，你何必……明明可以与他重归于好。
　　“下去吧。”七桀沉吟片刻无奈说道。
　　“是。”墨染应声退下，担心的望了一眼她。

　　“你怎么样？”屋里陷入了沉寂，许久，宫凌还是先开了口。
　　“好得很，死的又不是我。”七桀冷冰冰答道，做到了主椅上。
　　“……你在恨我？”宫凌问道。
　　“恨你做什么？”七桀冷笑，“凄墨是自杀，与城主一家没有任何关系。”
　　“她与女人苟且，乱了天道！我父亲是不得已才杀了那女子！”宫凌皱起好看的眉头，不再废话，索性直说了出来。
　　“凌烟阁阁主，终身不能嫁。”七桀眼神站起来直逼宫凌的眼睛，“连这点私情都不能兼顾，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会陪你！你放心就是！我可以终身不娶！”宫凌以为她在向自己诉苦，坚定地向她表明决心。
　　七桀不理会他，只继续说道:“凄墨是被人逼死的……”
　　“她作为凌烟阁阁主，怎能不顾大局为一己私情去死？”宫凌道。
　　七桀听言心里一惊，脸上浮现出凄惨的笑容，“没错……你作为城主，又怎能为一己私情终身不娶？”
　　“我，”宫凌登即泄了气，沉默许久之后继续说道:“你想让我如何，我如何便是了！只是不要这样……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七桀去了哪里？”
　　七桀对上他带着祈求的眼神，继续面无表情的说:“以前的那个我本来便不应存在的，包括我们以前的感情本就不应该有。”
　　宫凌睁大眼睛，一下子抱着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指甲死死的嵌进肉里。“我等了你十年！”
　　“十年前你就应该知道我这辈子都不能嫁给你！等？”七桀冷笑。
　　宫凌听言一下子愣住了，继而放开她。“至少你要相信我对你的……”
　　“你终究与你父亲是一家，”七桀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就算将来你当了城主，你只会忠于自己的地位以及你所说的，大局。”
　　宫凌眼神暗淡下来，不再说话。
　　“少城主的心意我心领了，请回吧。”七桀见他这样子，惨笑起来，果然被自己猜中了。
　　“再叫我一声凌哥哥。”七桀望着他无可奈何的眼神，她知道他对她是有留恋的，而那又如何？他父亲那么爱凄墨最后还是将他心爱的女子逼死了。
　　她展眼笑起来，一如儿时那般明媚，“凌哥哥，你会是个好城主。”

　　凄墨葬礼过后，紧接着是老城主的葬礼。
　　凄墨发丧那天，他前来凭吊，趁众人不注意，向棺椁撞去……
　　整座城一连半个月，都被葬礼的哀伤笼罩着，纸钱漫天飘了将近一个月。
　　七桀躺在墨染怀里，听着外面哭天抢地的哀嚎，头有点微微作痛。
　　“还疼么？”墨染一边为她揉着头一边柔声问道。
　　七桀闭了闭眼，眉头微蹙，“这哭声不停，我只怕是好不了了。”
　　“都过去了，都会过去的……”墨染轻声对她说。
　　“我还没告诉宫伯伯……棺椁里面不是她……”她声音颤抖，极力隐忍着，还是崩溃的哭出声来。
　　“这不怪你……先阁主也不想别人知道她与她同葬……”墨染柔声安慰。
　　“墨染，我好怕。”她闭上眼睛，已经隐忍了很久。
　　墨染将她抱紧，“七桀不怕，我一直陪着你。”

　　如她所说，一切终会过去。宫凌变成了城主，凌烟阁避免不了跟他一起议事，二人自然免不了见面。可天长日久，七桀也就习惯了。二人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墨染一直陪着七桀，她是凌烟阁阁主最得力的心腹。
　　转眼间几年就过去了。七桀已经二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而宫凌过了而立之年，尚未娶亲。两人从未在提过以前，但谁也不能确保不会想起。七桀甚至渐渐相信他那年所谓的“陪她一世，终身不娶”的誓言。
　　墨染都看在眼里，她发自内心的希望一切能一直这样下去。七桀已经长大了不少，她抬眼不失威严，笑起来温柔亲切，只有她和宫凌才能看出里面的冰冷。她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凌烟阁阁主的威名响遍江湖。
　　可她很少开心笑过。凌烟阁总管江湖恩怨事务，她作为阁主自然繁忙，很少能放下心来玩玩。当下就要八月十五，以前凄墨在时，总会领着她在院落中摆宴赏月。想来已很多年未曾赏月，倒不如向她说一说，没准儿能开心些。

　　“赏月？”七桀挑了挑眉，难得笑起来打趣道:“到时许久未曾了，以前墨姨在的时候年年都赏的，如今断了这个传统，只怕她那脾气知道了不得在天上骂起我了。”
　　“那便如此了，这件事就由我来负责。”墨染见此很是高兴。
　　“瞧你说的，”七桀又憋起笑换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这不废话么，墨姨不在了，我又忙，不是你干是谁干？”
　　墨染见她能开玩笑了，心里很欣慰，也就不在乎她怎么说了。再者说她说的也对，墨染对他而言，早已是跟凄墨一样的存在，一个将她抚养长大，一个陪她护她照顾她到今天。这种事情，她不做谁来做呢。
　　“饭也有你来做，我爱吃的都给我做上。”墨染看着她一脸任性的回过身去走远，心里突然感到许久未有过得轻松。
　　中秋那天，正碰上宫凌前来议事，临末了正要走，只见阿乔上来说道：“阁主，墨染姑娘说，后院的筵席已经布置好，不知您何时去？好上菜。”
　　宫凌与她的隔阂已消减不少，总能说上几句客套闲话，只是别人看来那些客套的关怀，后面不知藏了多少深情。听说后院设宴，好奇问道：“中秋也有公事？”
　　七桀含笑摇头，“家事而已。以前墨姨在的时候，常在中秋带着我赏月。自她过世后，许久未过中秋了。墨染忽然想起来，就像在依原样，在后园设宴赏月，想来是让我为此歇上一歇，我便允了。”
　　宫凌听了，笑道：“这丫头倒是挺会讨你开心，这么多年对你忠心耿耿，不枉你从青楼把她救出来。”他倒是有些羡慕墨染，能时刻陪她伴她，然而不过是有点羡慕罢了，他是堂堂城主，自有更多重要的事去做。
　　“是啊，……想来已有十八年了，她伴我的日子比墨姨伴我的时间都要长了，早已是我的亲人。”七桀浅笑。
　　“嗯，我记得以前墨姨赏月也带着我。”宫凌不动声色地说道。
　　“凌哥哥不妨同去。”七桀客套一答，不料宫凌却答得一点都不客套。
　　“如此甚好。”他对上七桀吃惊的眼神，若有所思的笑着。
　　至夜，墨染见了宫凌的来临，登即就明白了一切。忍着失落的心情伺候二人。
　　酒过三巡，只见宫凌佯醉道：“是家宴，为何旁边还有人服侍？”
　　墨染闻言，心知他二人难得独处，便道：“属下等人告退了。”说罢，便要带着旁边的仆人退下。
　　“墨染你站住。”七桀盯着酒杯，望着满桌自己爱吃的菜，却没有一点儿食欲。
　　她听见七桀唤她，只皱了皱眉，继续跟在仆人们后面走着。
　　“我说话你听不见么？”七桀语气又凌厉起来，她不想看到的还是发生了。
　　“满桌都是你做的菜，才能就此走了？你还未吃点儿呢。”七桀见她回过头来，又恢复平日与她说话的语气。
　　“……属下只是婢子。”
　　“——谁说你是婢子！”七桀夺口而出，“满城，甚至整个江湖，有谁不知道我是如何待你的？”

　　自七桀六岁，把墨染从青楼带回家，江湖上边便传言，说七桀喜好女人，并不喜欢男人。而凄墨在世时，只觉得可笑，并不理会。可谁知，二人日渐长大，墨染表面上忠心耿耿的待她可谓全心全意，实则并无人知道，流言是有迹可循的。她当初被卖入青楼不肯接客，一是她生性孤傲，不肯就这样被玷污，二是，她并不喜欢男人。倒也没有心上人。知道那天七桀满腔热情的抱住她，给了她久违的温暖的时候，她发现那温度还有毒的，这辈子都挣脱不开了。那老鸨知道她不喜欢男人，以为七桀同样这样，才说将她送给她。流言自然也是她传出来的。
　　但是七桀待墨染是真的很好。起初不过因为她长得好看，对自己又细心体贴。后来七岁那年被雷声惊倒，墨染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她，保护她，从此一有雷声便扑在她怀里，倒渐渐成了依恋。
　　如今她突然这么说，无非是生气她如此说自己，另外，不过是说出来气宫凌的。宫凌当然知道她是故意气他，因此倒是暗自开心，起码她心里还有他。
　　“……是。”墨染答着，心里绞成一团。她之所以想退下，无非是知道宫凌的意思，不想看他们两人纠缠，可望向七桀乞求支撑的眼神，她在怎么不情愿也得坚持。
　　席间气氛看似轻松，实则只有宫凌一人在说话。他感慨世事无常。“谁承想，当年不过这么大点儿的软糯可爱的小肉球，如今已经变得如此亭亭玉立，妩媚动人。”宫凌像是醉了，一个劲儿的望着七桀，她只是不动声色。
　　他的酒量，那就有这么小，无非是想借此多说些话。
　　墨染眼睁睁看着宫凌即将把手放在七桀的手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宫凌顿了一下看向她，七桀忙把手从桌面抽走。
　　“城主，想来醉了……我去拿醒酒汤。”说罢疾步离开了宴席，似后面有什么追着她。
　　宫凌并不在意，只是继续佯醉，看着七桀眉间的象征着凌烟阁阁主身份的凤尾花鸦黄。“凤尾花……”他细细回忆着，叹道：“不知不觉，你也画上了它……美得很，只是……这些年，你长大了不少。”说着，手指便向她眉间探去，正要触及她微蹙的眉头，七桀猛然转身站起来。
　　“凌哥哥你看，”七桀笑容不该，径自走了两步离他远一些，看向月亮，“这月亮比以前看过的还要美，所以虽然过去的值得怀念，但是新的生活才是更加美好的。”她转身看向端坐在座位上的宫凌。
　　“你真这么认为？”他缓缓起身问道。
　　七桀依旧浅笑着点了点头。
　　“可我不这么认为，”他走到她面前，看着那张已经磨练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绝美的脸，“我一直以为以前的月亮总比现在的好看……因为它承载着人们许多感情和执念，相比之下，现在这轮月亮永远都缺点什么。”
　　七桀又踱步走到宴席旁边，与他保持距离，饮下一杯酒，像在说笑似地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有什么值得感叹的……”
　　“就是因为这种事情平常不过，便不值得缅怀了么？”他冲过来一下子抱住她，箍的七桀动弹不得。
　　“你别挣扎……你看看我……”七桀看向他的眉目，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却沧桑历尽。
　　“我已经三十五岁。我就要老了，可你还是风华正茂……”他将额头抵到七桀的额头上，看着她呼吸急促，极力憋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
　　“你在忍什么？”他吻上她的脸，“我们都醉了，何不趁醉……”
　　“——可我没醉！”她奋力挣开他，“我不能骗我自己！你以为宫伯伯与凄墨一起死了吗？你错了！”
　　七桀望着吃惊的他继续说道：“凄墨，早已和她爱的人的骨灰混在一起，被我洒向大地山川了！”
　　宫凌的表情忽然恢复了以往作为城主的严肃，逼视着七桀。
　　“怎么？城主，为何不说话了？”七桀含泪笑得甚是凄美，她望着逼视着自己的宫凌挑衅道。
　　他不说话，疾步走到她面前，吻上了她的唇。他用力抱住她，几乎想跟她合二为一，想把她活活按入自己的心里。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落了下来，秀腮上滑落两行清澈的泪痕，她在也无力反抗，任由他吻着自己……
　　不远处，假山后。墨染回过头靠在假山上，泪如泉涌。她紧紧抓着胸口，全身力量似乎被抽走了一样瘫倒在地上，隐忍着自己不发出声音，哭泣着。
　　月轮又到了西边。墨染再收拾好自己，端着醒酒汤回到筵席的时候，二人也已经整理好自己，平静的相对而坐，望着那轮明月无声无息。

　　夜间墨染仍旧搂着七桀，看她睡去。以往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还有一丝笑意。她的目的达到了不是么？七桀开心了，如自己的愿望。她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心会那么痛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