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叶的旧忆事

　　全天下，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我阿兄。我阿兄是全天下最疼我的人。
　　阿兄大名秦轩，表字辅之，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子，母亲是将军府的嫡女，也是大秦开朝以来唯一一位获有封号的贵妃——敏娴贵妃。阿兄容色俊朗，器宇轩昂，谦和端雅，比之皇后嫡出的二皇子，以及赵美人所出的大皇子简直不知好了多少，更不是剩下那两个还未满十岁的小皇子可以相提并论的。虽然阿兄不是什么帝都三公子之一，我也没见过他们，但是我知道，如果那个什么三公子的名号敢包括皇室的话，那阿兄一定是头名。
　　阿兄今年一十七岁，与二皇子同龄，但阿兄在十五岁以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他外祖家生活，随他的外祖父一起，长在边关，从小骑射过人，武艺高强，极有韬略，总之就是神祇一样的人。而我，就是阿兄十二岁那年在帝都陪完他母妃过生辰后，返回边关平州时捡到的。
　　阿兄捡到我时，我才六岁，似乎是护着我的阿姆在路上为歹人所杀，具体我不知道，反正我一闭眼那几年就从记忆里消失了，再一睁眼，就只看见阿兄。阿兄十二岁，我六岁，阿兄大我一倍，我小小的像个皱兮兮发不开的玉米面馒头，还黄黄的，阿兄却白白净净，高高瘦瘦，漂亮的不像话。
　　阿兄刚一捡到我，就待我极好，要不是阿兄太小，我又已经很懂得些世事了，我肯定在别人问我爹爹是谁时，把手指向阿兄的。所以，我实在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说阿兄很可怕呢。
　　我跟阿兄在边关待了三年，后来阿兄说家里有事要回去，嘱咐我一人在边关好好听外祖阿耶阿姆的话，不准去则尔湖玩水，也不准去午阳山里乱钻，出去街市一定要找人陪同，，，，总之，阿兄临走之前说了很多，总感觉这么说下去他永远都不要走了，我便出声说：“阿兄，家里的事情不要紧吗？”阿兄便无奈地一松脸，勾着嘴角揉乱我的发心，再轻轻抱抱我，再便走了。我倒是一脸平淡，因为我觉得阿兄纯粹是想多了，我都九岁了，那些危险的地方，没有阿兄在身边，我怎么可能会去呢。
　　阿兄走后，我就一个人待在外祖这边，有时候想想阿兄的身份，想想他家里的事，有时候想阿兄待我这么好，如果我注定遇到阿兄，为什么不能让我早点遇到呢？
　　大概是我太安静了，有人去跟阿兄打小报告了。没过几天，阿兄就又回来了，但很快又走了。他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想我了，特特又回来接我了。听阿兄的长侍松竹说，阿兄一上路就不开心了，整个人都闷闷的，行到半路，松筱来信说我不爱动，没胃口，就立马调头又回来了。那时，我觉得，阿兄真是孩子气，这才几天没跟我玩，就忍不住了，我不也没能跟他玩嘛，可我也还没那么忍不住啊。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阿兄忍不住的，因为我也很想跟阿兄在一起玩啊。

　　这一趟，跟阿兄回了他家里，我们就再也没回去过外祖家了。我知道了阿兄是个皇子，皇子应该是很尊贵的身份了，但我觉得如果不是阿兄年纪不够，你说阿兄是皇帝，我都觉得还是配不上阿兄的。
　　回来以后，阿兄明显忙了很多，但他还是会抽空陪我去看城外出云寺的桃花，会带我去各个店铺里面买吃的，挑好看的花钿，但是，，，这、不够啊。很多时间，我还是在阿兄的宅子里独自无聊。有时候阿兄的皇弟皇妹们回过来玩，我觉得他们是欺负阿兄温柔，就知道在阿兄不在的时候来府上白吃白喝，还一副大爷的架势，每次他们来，我都不给他们好脸色，重要的是我还会把好东西都藏起来，每次他们走，我都要跟阿兄告状，顺便邀功，然后阿兄总是显得很开心，夸我做得好，然后带我出去玩好玩的，吃好吃的。所以，我总是既讨厌他们来，又盼着他们来。这我不敢跟阿兄说，我怕阿兄说我没出息，虽然阿兄说时，必然会笑着揉我的头，眼睛里像闪着星沙。虽然，这些人根本就是阿兄怕我无聊，特地骗来与我拌嘴的。
　　后来，我十四，阿兄二十，阿兄说来年会给我最好的及笄礼。元宵节，我一个人，没有看花灯。这是第一次，以前阿兄在家里过完元宵都会尽快赶回来，带我去看花灯的。但是这次，我等到月亮从出来到不见，阿兄都没有回来，他在他家过夜了，他没有回来。然后，阿兄便很少回来了，我很少见他，听人说，阿兄今年及冠，是要打算迎娶他的王子妃了。阿兄是个订了娃娃亲的皇子，娃娃亲的另一半是致仕的老宰相的嫡亲孙女。人们都说这又是一段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松竹松筱，还有府上的仆从，都很高兴，唯独我不开心，阿兄早就订亲了，阿兄很快就要成亲了，阿兄今年元宵，是陪他的新娘子看的花灯吗？阿兄，一直就只当自己是我的阿兄吧。
　　我似乎这才明白过来，我这么依恋阿兄，没有他陪，就不想吃东西也不想玩耍，只想天天和他在一起，我其实并没有把阿兄只当是自己的阿兄吧，本来，阿兄也就不是我的阿兄，我可以喜欢他，我也真的喜欢他。
　　我让松筱传话给松竹，让他告诉阿兄，我难受得要死掉了。果然，阿兄立刻就回来了，那时，大概连早朝都还没下吧。我就那么蓬着头乱发，穿着皱皱的亵衣，眯缝着眼躺在床上，阿兄就急急火火闯进来了。
　　我说：阿兄，我爱你。那你爱我吗
　　阿兄先是一愣，似是没从我快要死掉到我突然表明心意这一剧变中回过神来，然后很快地，阿兄整个人都柔和了，眉眼柔和，唇角柔和，脸颊也柔和，阿兄整个人像是泡在春日午后阳光里的猫，满满地像是要融化一样的满足。阿兄居然又揉我的头了，他用那么开心的声音说，阿兄最爱的人就是阿瑶了。那么开心，就好像早几年前被七八岁的我逗乐了一样，完全没有羞涩。我唰地扭过头说：不是那种爱，我说的才不是那种爱。然后，阿兄又是那种满足的神情，说：不管哪一种，阿兄最爱的都是阿瑶你啊。
　　我觉得阿兄不懂我，阿兄果然是在把我当妹妹看，不，甚至是当女儿养。我觉得自己的感情被嘲笑了。我决定一个人玩，没有阿兄陪着，我也要玩耍。
　　然后，我认识了齐舫，那个表字行之的家伙。齐舫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儿子，不知上进，偏爱江湖野地的乱跑，说是采风，了解民间疾苦，他这套歪理我很喜欢，初见就跟他混得滚熟。之后便经常跟他到京郊各种小刹谷地乱跑。这阿兄肯定是知道的，中间有一两次阿兄匆匆回来，眉头紧皱，看见我便又展颜，然后又匆匆地走了。四月份的时候，阿兄问我觉得齐舫怎么样，我说喜欢跟他玩耍，阿兄便眉头一舒又一皱，阿兄说他最近会很忙，顾不上我，还说我要是怕无聊，可以跟齐舫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玩，出京也可以，他会让松筱跟着我的。我想，阿兄之前那么忙也没见他说，这次说出来，大概是连回来都没空了吧，然后我便跟齐舫去南边玩了。
　　齐舫真的很会玩，遇到城镇，我们便去吃特色，看特色，玩特色，遇到没人烟，他会用树枝藤条做弹弓，会布置陷阱抓野兽，还能烤出喷香的鱼，我有时会想，如果我一定要遇到齐舫，那为什么不让我早一点遇到呢？这样阿兄可以安心去忙，我也可以不用无聊，甚至是这么有意思。
　　我跟齐舫在南边一起过了七夕，水乡夏季的夜景美的就像仙境，我们坐在一条租来的小破船上，齐舫说，他的名字里面有条船，我的名字里面有个瑶，我们俩在一起，就能一起一直到对岸了。然后我说：你的小字是行之，我还没有字，到了对岸，你就可以带着我逃跑，这样我们就不用付船钱啦。
　　等九月初，我们回京都的路上，听说阿兄已经当上皇帝了。阿兄的爹爹据说是操劳过度病逝，留下的遗诏里说让阿兄当皇帝。但是阿兄两个兄长都不相信，有人说，阿兄的爹爹早早就给他取了字叫辅之，就是希望他能好好辅佐兄长，不可能传位给他，一定是阿兄动了手脚，也有人说辅之，是作为皇帝辅佐社稷，不是辅佐兄长。阿兄的兄长派人刺杀他，让大臣在朝会上联名上书反对他，阿兄就把他的兄长驱逐到南疆，北疆，把反对他的大臣通通贬的贬，杀的杀，抄家的抄家，株连的株连，反正阿兄刚继位月余，朝廷基本上就稳定下来了，尽管它的动荡并不比任何一次帝位更迭来的小。
　　第一次，我意识到阿兄不仅是我阿兄，他还是曾经的王子，现在的帝王。
　　回去以后，阿兄便把我接进了宫里，以前的府邸已经不住人了。阿兄还是很忙，我却不再方便出去。一个人在宫里乱转，我看见一个没穿宫女服装的女子。温柔的眉眼，秀气的五官，一身曳地绣兰花的长裙，君子一样高洁又雅致，她从御花园的小径走过，身后跟着个丫鬟，而我躲在一从缠枝藤下面，这是我进宫后见到的第一个没穿宫女服的女子。但我很快就忘了。
　　又几天，去过南方后，京城的初夏也让我烦闷。我去折了最大的芭蕉叶，插在背上，然后便去喂锦鲤，那些蠢物，不到一刻钟，就被我胀死一片。我便趴着栏杆看着那些白肚皮发呆。然后阿兄便来了。
　　很久不见阿兄了，当时突然就是这种感觉。
　　阿兄看见我顶着芭蕉，果然又笑了，阿兄见到我总是要笑的，不管我什么模样。
　　我说：阿兄，你看，这群蠢物，都把自己给吃死了。
　　阿兄笑得似乎幅度更大了点：大概是阿瑶给的饵料更好吃一些。
　　我说：啊，阿兄大概没尝过齐舫烤的鱼吧。可好吃了。不如阿兄你让我出去，我把这些蠢鱼捞了，让齐舫烤了你吃。
　　阿兄依然笑着：烤的人再怎么技术好，这锦鲤都是不好吃的。看我沮丧低下头，阿兄又补充说，以后，你还是可以多找齐舫玩的。
　　然后，我又高兴地出去找齐舫玩了。
　　等到我及笄的前一天，齐舫说：阿瑶，你及笄时陛下一定会给你安排的很隆重，那时我就不能陪你了，所以今天就让我提前陪你过及笄礼吧。我很开心能过两次及笄礼，于是欣然答应。结果齐舫带我去明重湖游了一晚上的船，带我去看了明重湖心一种很难见到的流萤鱼，那种鱼浑身发着荧光，游动的时候就像萤火虫在空中飞行，然后快天亮的时候又带我去出云寺看日出，我觉得再没有比出云寺的日出更美更仙的景象。
　　及笄当天，阿兄果然给我最盛大的及笄礼，他甚至请来了我在边关时的玩伴，举行在我跟阿兄以前住的府邸。我很喜欢，但是我想，我可能更喜欢归云寺的日出，还有流萤鱼。
　　后来，我跟阿兄说，我喜欢齐舫。
　　后来，我跟齐舫成婚。
　　后来，阿兄娶了他娃娃亲的另一半，就是那个我在宫里见到的女子。
　　后来，我跟齐舫去南方生活。
　　后来，阿兄英年早逝，是最勤勉最英明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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