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世界

　　冥界的天有一条缺口，正好就在冥王殿的上空，因为它处在十分恰当的位置，所以很巧妙地躲过了阴兵们的勘察。
　　然而某年某月某一天，那个洞塌了，数不清的海水从那个洞里一下子冲了进来，带着淡淡腥味的咸涩水花把下面的冥王本殿浇了个透心凉，从那以后兢兢业业的冥王就开始调查起那条缺口的来源。
　　要真说起那个洞啊，似乎有很长一段历史。

　　【杨笑】
　　杨笑，须弥山的山神，在冥府还没有冥王的时候，位于九山八海最重要的须弥山就是整个冥府世界的最高权力中心。
　　在很久很久，久到现在的冥王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杨笑的名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现在，就算是全知全能的冥王本人也已经忘记这个名字了。杨笑为什么消失，也是没有人记得。
　　杨笑的身边有个小妖精，以前杨笑还在的时候杨笑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让人有些说不清他们的关系，要说是师徒吧，总还差了那么相当大的一截。
　　“喂，杨笑！你丫的又把老娘的罐头藏哪儿去了？！”
　　“啧，悠然，你怎么又提这个，不是说了嘛，总吃腌肉不好，你看你那脸蛋儿，就跟那腌肉似的瘦巴巴一点都不水灵。”
　　“滚，老娘的事儿你管得着，还我罐头！”随手扛起一块小山般的石头就朝那头坐在树下摆着优雅姿势却一副邋遢外表喝酒的男人砸去，与那瘦小的身形完全不符的臂力在抬手间卷起一阵狂风。
　　杨笑一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边气定神闲地抬起另一只手掌风回扫把那凌空一击打到了边上，一口醇酒下肚后，漂亮的手指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灰白的碎屑从青色的长烟衫上抖落，正好在脚边掉成一个完整的圆。
　　“悠然啊，你可不能这么暴力啊，学学人家淑女要点形象好不好，不然你以后嫁不出去爹爹我可是很为难的啊……”
　　“滚！”又是一阵狂风，看着又一层灰沙落了杨笑一身，悠然气愤地转身，他就这么想要自己嫁出去么？

　　【悠然】
　　悠然是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妖怪，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啥，只知道一睁眼，那个名为杨笑的人渣就站在自己面前，眯着那双猴子一般的眼睛。
　　妖怪生来是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的，不过一旦有人赋予了那个妖怪名字便如同父母一般有了联系的纽带，杨笑就是这样赋予了她名字，叫她悠然。
　　悠然一直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妖怪，杨笑告诉过她她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但她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块石头的所在地，她睁眼的时候就已经在杨笑的身边了。
　　用杨笑的话说，她蹦出来的力气太大，石头给炸飞了。
　　据说在悠然之前也有一只妖怪是从石头蹦来的，好像后来变成了一只猴子去了天界那个地方倒腾了会儿，名噪一时。
　　悠然一直很怀疑杨笑就是那只猴子。
　　然而杨笑的本体是棵树，一棵很大很高的阎浮树，苍绿色的阔叶完全张开就能占据整座须弥山顶，枝头高耸入云，凭悠然的目力完全看不到高到何处，大概碰到了天吧，她这么想。
　　每到某个特殊的时节，阎浮树上会开满金色璀璨的花序，从苍绿的阔叶下沉甸甸地垂落。
　　杨笑那个人渣这个时候就会随手摸进那一簇簇花团中变戏法似的拿出几颗紫色的浆果，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它微微并拢，挤出的汁液在空气中飞溅出一股奇香，“丫头，你可是我用这个一口一口奶大的。”
　　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杨笑那张人模狗样的脸上，外加一个震天响的字。
　　“滚！！！”
　　杨笑有很多狐朋狗友，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花天酒地，这种孩童不宜的场合那个人渣依旧不忘捎上自己的“闺女”。
　　“悠然，你也老大不小了，不如让爹爹给你找个后妈怎么样？”杨笑顶着两颊的醉晕胡乱地把面前跳着热辣舞蹈的女子拉到怀里这里摸那里也摸，后者满面娇羞地靠在他怀里喊着不要啊讨厌啊之类能让悠然铲起一地鸡皮疙瘩的颤音。
　　杨笑在悠然看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渣，她狠狠地瞪了那个渣一眼，盘腿坐在一大片莺歌燕舞中间啃着自己的肉罐头。
　　这肉罐头可不是普通的肉罐头，用杨笑的话说，悠然从石头里生出来的时候营养不良，除了喝他的“奶”以外还要加上七禽九兽简称禽兽的肉才能弥补先天缺失的灵气。
　　虽然杨笑和悠然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剪不断理还乱，但悠然不在意，何必在意一个人渣和自己的关系。

　　【胸口的石头】
　　悠然每天都坚持修炼，可她也说不出自己在练什么，她就觉得每当自己运转体内的灵气的时候所有的力量都会不受控制地往胸口涌，久了之后她发现自己胸口开始长东西，她跑去问杨笑，那个人渣只是眯起那双猴子般的贼眉鼠眼，看着她敞开的衣襟，半晌才吐出三个字。
　　“胸太小。”
　　悠然觉得不能靠杨笑，她必须靠自己。
　　须弥山上每天日出日落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叫悠然的女孩一边吃着肉罐头一边望着天空发呆。
　　从那以后过去很久，有一天，悠然再摸自己胸口的位置，她感觉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像是石头，但不去碰它便没有感觉，仿佛就像是在她体内贴合着她的身体生长般。
　　悠然有点慌了，这事搁谁身上谁都慌，谁会平白无故身体里长出块石头来，她迅速收拾好衣服跑去找杨笑，杨笑是须弥山神，是九山八海的中心之神，他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如果他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那她就是真的怕了。
　　悠然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找到杨笑，她想找到他，找到一个可以令自己安心的回答。
　　然而她翻过每一片浓密的叶丛都没找到那一身青色的长烟衫，她一边找一边破口大骂。
　　“杨笑，你个混蛋给老娘死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找不到杨笑，今后的千万年也是，她一直找，都没有找到那个符合她心目中人渣这一标准的男子。
　　悠然从日落找到清晨，从清晨找到日落，夜色就像是罩在她心头的黑暗，压在她的头顶，她望着那被浓叶遮蔽的天空，再往上，就是杨笑从来都不准她踏上的高空。
　　要上去吗？
　　悠然望着天，浓黑的眼中一丝决然的情绪悄悄攀爬，她迈着并不轻快的脚步跳跃在愈发稀疏的叶片上，脚步带动两侧的风声和叶响，她的眼里，只有越来越近的天空。

　　【破碎的天空】
　　悠然从来没有想过冥府的天空会是这般模样，晶莹浮动的五色彩石，流光溢彩。只是，在她的视野最中央，一个水缸大小的洞穴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扩大，而洞穴的中央，一枝翠绿的藤蔓正填塞占据着那个逐渐扩大的空洞，又或者说，正是它的生长使得洞口不断扩大。
　　那是阎浮的树枝！
　　悠然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背后突然立了一道苍老的人影，佝偻枯槁的身体，干瘪的手拄着一截木枝当做拐杖，白发白眉，须发几乎遮蔽他皱巴巴的容颜，浓密的胡须抖动了几下，三个浑厚的字落入悠然耳中。
　　“你来了。”
　　悠然跟在杨笑身边那么久，须弥山附近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了，但就是没见过眼前这么一位。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老人捋了捋胡须，老神在在大有一副要娓娓道来的架势。
　　悠然天生就没什么耐心，二话不说连白眼都不翻直接上前把那看似仙风道骨的老头儿揪了起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咳，杨笑那厮果然把你教坏了，本就顽石一块还这么恶劣的脾气，真是造孽啊……”
　　听到杨笑，悠然就安静下来了，“杨笑去哪儿了？”她才不要听别人神神叨叨的，她要找杨笑，她就是为这个来的。
　　那老头似乎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在脖子那里做了个横切的动作，“死了。”
　　“呸！”悠然抬腿就给了那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老头一脚，杨笑会死，她不信！一跺脚下的树干，“你丫也不看看脚下这是什么，树都还活着人会死吗？！睁眼说瞎话也指望我会相信你当老娘是傻啊！”
　　老头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和须发上夹住的碎叶，咳嗽了好几声，“这年轻人还真是……杨笑是死了，但在九山八海的其他神明的帮助下勉勉强强护住了本体，如果短时间内还找不到灵石护体，那他这躯干，便也是离灰飞烟灭不远了。”
　　老头儿说得很严肃，但悠然并不相信，杨笑怎么会死呢？杨笑现在人在哪儿？杨笑到底干嘛去了？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悠然那并不灵活的脑海中炸成一锅粥，最后，她在脚下一阵轰鸣中接受了现实。
　　阎浮树底下最粗壮的侧枝迅速枯萎倒塌了，落地的瞬间便被灼为回敬，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
　　惊恐的眼倒映着底下的景色，耳畔传来老头不紧不慢的声音，“看来时间不多了。”
　　悠然想也不想直接拽住老头的胡子，“什么灵石，在哪里？我去找！”树毁人亡，这是所有树妖共通的法则，即便身为须弥山神的杨笑也不例外。
　　仿佛就在等悠然这句话一般，老头干脆利落地说：“不不不，不用找，你就是那块石头，什么也别说了，拿着刀往自己胸口挖一挖就出来了，你放心不会对你有性命威胁的。”
　　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看，悠然心里一阵狐疑，怎么这个老头说话做事这么像那个失踪了的人渣，然而不知何时手中被人塞进一把匕首，手腕被人握着在胸口画了一个圈，身体里的血肉似乎离体而去，悠然来不及反应什么，在那老头逐渐改变的面貌中惊了神。
　　杨笑！
　　一手抱着悠然抽搐发颤的身体，一手扣着她的手腕运气把胸口那块已然成形的灵石取了出来，五彩斑斓，和周围的天顶一个颜色。
　　悠然张大了嘴，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嘴唇奋力嚅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杨笑！杨笑！她在心底呐喊，眼神传递着她的情绪，最后她的眼也被捂上了，手温离体的时候，她的世界一片黑暗。
　　她只剩下听力，她听见那个听惯了的渣一般的声音在说。
　　“好好活下去……”
　　她看不见，那块从她身体里取出来的灵石被杨笑嵌入他自己的皮肉，阎浮树的枝桠染上斑斓的五彩，枝叶顶端伸出了类似于触须的东西牢牢抓住了那个洞穴的边缘，强行拉拢聚合。
　　她看不见，杨笑的身体变得同样五彩斑斓，鲜活的皮肉泛出石制的光泽，随着力量的牵扯一点一点融入那个空洞中。
　　她看不见，怀抱着的人将她的身体从高空中放开后挥动八方灵气聚集成风将她送回地面后的如释重负，和她唯一能见到却错过了的，杨笑最温柔的微笑。
　　“杨笑！！！！”
　　伴随着源头的消亡而逐渐恢复的语言和视力，悠然最后看见的，是天地之间突然起火的巨大树木，如同一根贯穿天地的火柱，向远方滚滚扩散的，是神明离世后的祭烟。

　　【须弥山神】
　　很久以前，某次九山八海的神明例行议会的时候，身为中央之神的杨笑很沉重地道出一个事实，天顶被阎浮的树枝捅出了一个洞，现在阳世和冥府之间的魂魄失衡，很多阳寿未尽的魂魄被强行吸入冥府，久而久之，轮回会出现空缺，阳世的人会越来越少。
　　当时的杨笑，双膝跪在诸神中间，“抱歉，单凭我一人之力已经无法控制阎浮的生长，虽然这个要求很自私但是我需要有人协助我并且想办法堵住冥府的缺口。”
　　诸神皆寂。
　　神议结束后，杨笑很沮丧地回到须弥山顶，看着高耸无度的阎浮，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便毁去阎浮，也无法弥补那道被捅破的缺口，相反，没了自己庞大灵气的支撑，那个洞会扩散地越来越大，难道要效仿女娲炼石补天吗？
　　可世间已经没有五彩石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阎浮的树顶上掉下来一块石头，五彩斑斓的，就是他心中此刻想到的五彩石。
　　那是一块碎石，是被阎浮捅破了之后天顶上掉落的碎石，杨笑盯着那块石头盯了很久，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第二次神议的时候，杨笑提出了一个方法，他要把五彩碎石变成人，然后以人养石，养成一块能够补住那道缺口的石头为止。
　　用阎浮树上那积淀了千万年灵气的果汁浸洒，化石为人，七禽九兽的血肉滋养，囤积生长的养料，以人养石，一切都如预料中的那样发展着，关注着这一缺口的诸神常有驾云到须弥山以访友为名义查看情况的，看见跟在杨笑后面越长越大的悠然，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
　　那个洞应该是可以堵上了，假以时日，必成。
　　但是，第三次神议的时候，杨笑突然宣布他要放弃须弥山神的位置，并像交待后事一样交待了所有事宜，理由是什么他一直没有解释，只是远远地望着须弥山的方向，那里有个叫悠然的傻女孩一直坐在山顶着啃着肉罐头发呆，脑海中想象着悠然满不在乎地用衣袖擦着脸上油腻的表情，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甚至挥拳相向的表情，所有的表情，一一浮掠而过。
　　五彩石已经在悠然体内开始生长，如果等那块石头长到足够大，那便是将她整个人揉散聚成那片缺口的模样，到时候，悠然将万劫不复。
　　明明是自己的疏忽造成的过错，为何要悠然来承担，悠然并非是石，她是人。
　　“你疯了！！”好友们失声拍案，用把五彩石转移到阎浮体内就意味着杨笑不再是杨笑，甚至不会再有杨笑。
　　“魂魄的流逝正在加剧，等悠然长大太慢了，眼下是最快的方法。”杨笑冠冕堂皇地说着保护悠然的借口，一脸的不容拒绝。
　　“阎浮终究是阎浮，并不是石头，你这么做即便付出了你的生命也不可能永远封住那道裂缝！”还有不死心的人企图劝解。
　　但是杨笑心意已决，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那棵顶天立地的阎浮树被神明离世的火焰灼烧殆尽之后，须弥地界山河浮动，连绵的山脉和蜿蜒的水流崩塌陷落，转瞬间夷为平地，只留下那个还是什么都不知情的女孩呆愣地望着天空。

　　【尾声】
　　冥王看着头顶的那个洞，想破脑袋还是想不起来那个洞到底是怎么来的，他站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见了一缕游魂蹲在空旷的土地中间。那个人他时常见到，她好像在冥王本殿落成的时候就在这里，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怎么也驱逐不了，仿佛就是扎根在这里一般，她从不和别人搭话，有人看见她想说些什么她就会远远地走开。
　　见她呆愣愣地望着那个洞，冥王心想，那到底是个谁？
　　也不知道她在那儿蹲了多久，等冥王回过神来试图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走开了，走到她刚才待着的位置，目光陡然一紧。
　　灰黑色带着一点水渍的地面上，歪歪斜斜地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杨笑，杨笑，杨笑……
　　健忘的冥王一拍脑门，哎哟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他啊……
　　那段久远的记忆终于被翻动，世间又多了一个记得杨笑的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