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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四十七
贺雪第一次知道自己是时间混乱症患者是在十五岁那年,比起其他患者来说,她的病发年龄实在有些偏低。就像所有第一次一样,无疑让人映像深刻。
她当时正在经历一次重要的考试,人们说的那场考试是国人人生中第一道分水岭,于是就在她即将跨越这道分水岭时,她消失在了考场。监考老师调来了监控录像,画面上她就只是突然间消失了,没有任何移动。不久后警方也介入进来,告诉贺雪的家长不需要担心,因为她们的女儿是个时间混乱者。
“她多久会回来?”贺雪母亲担心的问。
“也许一会过后,也许几天或者几个月,患者本身并不能掌控时间跳跃的长短,我们知道的只是她会回到正常的时间线,当然,需要一些时间。”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去了哪一个时间点?遇见了谁?什么时候回来?围绕在患者身边的疑惑统统被流逝的时间赶进了一个等待的盒子里,关于这群时间旅者的一切都需要慢慢等待,他们属于时间。
意识重新回到身体里时的感觉的确不好受,最初的酥麻感渐渐变得尖锐起来,一阵又一阵的痉挛抽搐和刺痛感使得贺雪在地上痛苦的翻动着,胃里恶心的下坠感快让她吐了出来。
可怜的贺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定是晕倒了,要么就是那群喊着要炸学校的毛孩子们终于有所行动了。不然她根本不可能在一场重要考试中浑身抽痛的倒在地上,像个蠕虫一样靠着蠕动身体的方式来逃避痛苦。
她努力瞪大眼睛,四周还是朦胧一片,除了一些色块和光线之外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失去视觉让她感到不安,好在听力并没有同视力一样不管用。
“别紧张,放轻松一点,你需要几个深呼吸。”她听见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着,接着一块沾满水的湿润的毛巾在她脸上和手臂上游走,冰凉的水汽带走了一些疼痛。
贺雪开始深呼吸,每一次吸气都特别用力,就像是要把肺给撑开一样,随着她缓缓吐出的气体,贺雪渐渐找回了自己的视觉,心跳也恢复到了正常的速度。她满头是汗的从坚硬的地上坐起来,那头长而杂乱的头发正被汗水湿润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脑后,她在内心中爆了无数句粗口后仔细环顾四周。
她应该是在某个人的家里,房间很宽广,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张整洁的床,床的对面放着书桌,上面有一些比较深奥的书籍,关于学名很长一串的疾病的治疗方法(大概都是这类书)。书桌上方有一扇用来采光窗子,窗帘正拉着,似乎是为了避免她那薄弱的眼睛受到刺激(难怪刚刚光线亮度降低了不少)。这是一个起居室,很整洁的起居室,所有的东西都在该在的地方,不像她的,这很好。
“我想你这是第一次?”那个声音的主人又发话了,于是贺雪转过头去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四十来岁,脸上布着细碎皱纹的中年妇女,除去这些皱纹之外,这个女人身上的气质就如同英国女王刚接过王冠时一样端庄,只是不再年轻。
“第一次?什么?”贺雪问,然后一大波问题从她的大脑中冲了出来,“这是哪?你是谁?现在几点了?我去,考试结束没?我觉得我妈会揍死我。”
“你……很年轻,也很慌张。”女人说,然后拿起那块湿毛巾,扔在了书桌上,“所以这是在你身上第一次发生时间错乱?”
“时间错乱?什么东西?你就打算这么为我解释疑惑吗?别这样,连中学老师都比你强。”还坐在地上缓神的贺雪露出了她十五岁时的那种叛逆,有一点像是男生大大咧咧的直爽。
“你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没跟你说吗?”中年女子皱起了眉,贺雪发现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呈现出玻璃一样的浅棕色。
“知道什么?我该知道吗?”
“当然了,孩子,你是时间错乱症患者,全世界都找不出几个。就像字面意思,你能穿梭时间,只是不能控制降落的时间点。”女人抚摸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看得出来如果她仔细保养的话,一定会比许多二十岁的少女更吸引人,“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是十五岁,也就是说,欢迎来到三十二年之后。”
贺雪那刚刚才能转动的大脑被这些话再一次敲击得停止转动,她不停的挥动着小臂帮她理清思路,她说:“擦,你怎么知道我十五?还有我要怎么信你这不是什么见鬼的玩笑?说不定是你把我弄晕之后从考场带出来,然后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而且我从没得过你说的那什么错乱症,据我所知我的身体好的不得了。”
不够成熟又喜欢想太多的年纪,她现在还真不知道怎么给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家卧室的小姑娘解释这件事,于是她拉开了窗帘,变强的光线在贺雪眼前奇异的扭曲着。
“时间混乱症患者在病发后一段时间内对光的强弱十分铭感,强光会在其视网膜上形成扭曲的光影,一段时间后恢复正常视觉。”她念出书上的大段内容,顶着小女孩咋咋呼呼“什么什么什么”的询问,拉上窗帘继续说着,“通常患者完成时刻穿梭之后会伴随一系列身体不适,就像你刚刚那样,浑身痉挛,恶心想吐,头疼欲裂什么的,当然,如果你还不相信,你可以等回到正常时间线之后去医院里一个特殊的视觉神经科询问,当然,名称只是个掩护。”
“我假设你在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未必我这么大把年纪还骗你这种小姑娘不成?”于是中年女子从她大张的双腿上跨过去,顺便踢了一脚让它们闭拢(这种坐姿就算对于穿着长裤的女性来说也太过不文雅了),走到床前,轻轻拍了拍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三角形的水晶装饰,然后一阵电子音伴随着投射出的全息影像刷新着小姑娘的认知。
“早上好,现在是上午9:21,您的入睡时间由晚21:30至早7:21,总共九小时五十一分钟,睡眠状况良好。今日白天天气晴朗,傍晚7:00左右有小雨转大雨,雨时大约四个小时,建议出门带伞。”全息画面由时间滚动至睡眠状况,然后转换成了一张标着天气状况的城市地图。
贺雪死死的盯着三十二年后的日期,依然不肯相信这是事实,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十五岁的不喜欢穿越那一套东西的贺雪在同龄女生中算是一个奇葩,因为她是真的不相信穿越时空的鬼话,就算科学家在不停证实虫洞的确存在,时间跳跃的确在一定条件下能成为现实。但是——她不相信这些——天杀的她被现实强迫着信了。
“我在三十二年后?”贺雪抹了抹鼻子,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这个世纪时飞速发展的世纪,看到什么高科技的东西都不要太奇怪,刚刚那个全息影像有些炫酷的样子。
“对。”中年女子拉出书桌下的木椅,坐在上面回答。
“这里是你家?”
“对。”
“我怎么会在这?”
“你们降落的时间地点都是随机的。”女人说,无奈的摊了摊手,“你该庆幸我今天赶上休假日,不然你大概会因为后遗反应过于激烈而死在我家。”
“我去,还会死人?”贺雪瞪大了眼睛,她还美滋滋的想着既然能穿越时间,那么考试什么的肯定都不是问题了,结果这个中年妇女却告诉她大概会死什么的。
那女人叹了口气,反问:“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每一次都要问这么多问题,对你会死,所有时间混乱症患者都会死,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除了使用那种类似慢性自杀的抑制剂以外的解决方法。”
贺雪皱起眉,她有些头疼,不知道是后遗症还是一瞬间接受的信息量有些过大,导致大脑过载。总之她已经决定要相信这个人说的话,鉴于她自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个女人看上去一脸和善,大概不会骗她。
“你就这么信了?”看她思索了老半天没有回话,于是女人又用那种能溺死人的温柔语气问她。
“不然呢?”贺雪捂着额头缓缓呼出一口气,“我接受能力很强的,不用担心我不适应或者受刺激过大,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来缓缓,玉皇大帝耶稣啊,我她妹夫的真穿越了。你一开始说我能回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是说我的那个时空或者宇宙或者平行世界,管它什么词汇,你懂,就那意思,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这个可真难为我啊,小混混,或许一会?或许几天?虽然时间混乱者不会在不属于他们的时空中停留太长的时间,但我说过吧,它随机性挺强的。”女人伸手指了指她,“你是打算赖在我家地板上还是打算站起来我给你做点早饭?”
于是贺雪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物,那个女人是不是刚刚叫她小混混了?她混得有那么显眼么,虽然她的确有时候会出去跟着男生们打会架,毕竟青春嘛,叛逆嘛,年少嘛,不都那样?何况她家里还有个几乎不管她的爹和一个总是骂她,骂完之后又去约人打麻将的妈。所以,没错,贺雪挺野。
她跟着女人一起走进厨房,虽然三十多年过去了,不过建筑物内部布局似乎也没多大改观嘛,就是高科技的东西多了些。至少蔬菜还是要水洗,苹果还是要削皮,谢天谢地三十年后吃的不是什么速食营养液之类的东西。
“时间混乱者在你们这个年代很常见吗?”毕竟贺雪在这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个词汇,还有那什么时间混乱症。
“不,他们依然少得可怜,你为什么这么问?”女人将洗好的土豆放进一个圆筒状的仪器里,按下一个感应按钮,然后土豆就从筒口慢慢被吞进去,等他从桶尾出来时已经变成了粗细均匀的土豆丝。
“你书桌上一堆这方面的书,而且一点也不对我突然出现感到惊讶,说实话我差点就被吓傻了,我以为学校爆炸了,我被人乘机拐卖了。”她撑着大理石的料理台,看着这个女人一点一点的忙活一顿早餐,其实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何况一个小时前对于贺雪来说还是下午,不过看样子,这个女人挺享受做饭的,“所以要么你就是习惯了,要么你就是被吓傻了,但是你看起来很正常,我发誓你一定是习惯了。”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点一点忙活着自己手里的工作,用着贺雪那个年代做菜的方式,拿出一堆用调料瓶装好的调料,按着比例往锅里撒着,电磁锅柄上的显示器读取着锅内的温度。
“话痨鬼。”等她把土豆丝炒好端进餐厅的时候,像是受不了贺雪的唠叨,她终于开口了,“没料到你会突然出来,所以什么也没买,如果不嫌弃的话,早餐就将就一下吃土豆丝吧。”
“你还没回答我。”贺雪从她手中抽出筷子,然后坐在女人指定的位置上。她咬了咬筷子尖,“你习惯了?还有别的人突然出现在你家里么?”
“啊,早知道十五岁的小混混这么吵人,我想我一开始就该把你扔出去。”女人带着一点无奈的情绪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双手交叠着放在餐桌上,神情里面没有一丝要把她扔出去的意思。
“晚了,你没有,对了,我人来熟,所以不客气,土豆丝炒得挺好。”贺雪在空中将筷子夹得啪嗒作响,她能看出来这女人良好的教养就快受不住她这么无理的举动了,餐桌礼仪什么的,贺雪从来就没被教导过。
“我以为你第一次犯病再怎么都会消耗大量体力显得疲惫不堪,你怎么做到依然精力充沛还能在视力受阻的情况下观察到这么多?”那张被时光刻下痕迹的端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愉悦,或许是这里有个年轻人使她受到感染,瞬间也年轻了起来,“我想想,侦探片?警匪片?还是什么枪战?”
“唔唔……这你都能知道,说真的你是不是认识我?”贺雪夹着菜不停往嘴里塞。
“吃完再说。”女人说道,非要等到她把那一口东西嚼碎了吞下去才肯回答,她说,“对,我认识你。”
“哇哦,好吧,原来是熟人,难怪。”她放下筷子,问,“那我们认识多久了?”
“十万个为什么,回去之后记得去书店里面买一套,要最全的那版。”女人说着,笑了出来,即便是不再年轻,她嘴角的酒窝也依然迷人,“作为上了年纪的人的小爱好,你可以猜猜看。”
“你可真坑人。”贺雪说,“我去,对了,既然我们是熟人,那你知道我的名字?”
女人点点头。
“你也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女人再次点点头。
“呃,那你不会也刚好知道我中考成绩吧?”
“不巧喔,我不知道,一般来说,时间混乱症患者有个好处就是考试加分,所以我只知道你顺利的高中毕业了,中考嘛……反正也不重要?”
“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你真是恶趣味,亏我拼命复习了一个月啊,你竟然告诉我不重要。”贺雪揉着那团杂乱的长毛,看起来十分颓丧。
这时候女人从餐桌旁的抽纸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的把她嘴角的残渣给擦掉,并且开口说:“你可以去剪短发,如果你觉得梳起来很麻烦的话。”
“我猜你现在是在吐槽我的形象太糟糕?我都这么活了十五年了。”贺雪舔了舔嘴角刚刚被纸巾摩擦的部分,她都没注意到有东西黏在了那里,还有一点调味料的咸味。
“一个友好的建议,你剪短发会好看点。”说着,她端起了餐盘走进厨房,扔进了一个貌似洗碗机的东西里,擦了擦手然后走了出来。如果要贺雪来说,她绝对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会做饭,怎么说呢,这个人大概会是那种坐在高档餐厅的贵宾厅里等着别人为她上菜的人。
贺雪从鼻子里面发出一阵不明所以的闷哼,不知道是在赞成还是反对,她看着那位中年妇女走来走去打整根本不需要打整的环境,于是坐在餐桌椅上,瞪着她那双正值年少花季的有神的眼睛,叫住对方:“嘿,如果我说现在才想起来问你的名字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然后女人驻足在了不远处,抬起头,露出一种可以说是欣慰的笑容看着她,说:“我很高兴你并没有忘记基本礼仪,虽然的确有些晚,不过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已经很好了。我姓陆,陆秋水。”
“啊,又少见又文艺的名字,我觉得你父母要不然就是作家,要不然就是研究古文的。我叫贺雪,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贺雪的适应能力依然好得惊人,她就像是生活在三十年之后的人,而不是一个从三十年前跳跃到这里的人,她将自己带入三十年之后,而且她做的很好,“好吧我现在有个名字了,但至今为止我还没听见过你的名字,所以,我们是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
陆秋水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似乎打算把这个秘密保留到底,她说即便她知道了名字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她永远不能改变每件事的结果,所以时间混乱者就算是知道未来也没法改变过去。
“等待总会有惊喜。”她说,然后拍了拍一脸郁闷的贺雪,以示安慰,以一种长者的姿态对她说出这句话。
贺雪刚刚张嘴想要抱怨不公平的时候,耳边突然像是被白噪音包裹一样,除了细小的嗡鸣声她什么也听不见,然后身体四周开始出现一种酸痛的挤压感。当她忍耐到达一种极限,大叫出声之后,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公路上,差点被往来的车辆撞到。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不远处百货商厦的大荧屏上的日期,她回到了自己的时间线,她在未来的三十二年待了一个上午,但她在她的时间线里已经失踪了两天。哦,去他妹夫的随机性。这是不是意味着考试已经结束一天了,她是不是缺考了三科?她这下真觉得她妈和她爸会联合在一起揍死她。
但是在挨揍之前,她觉得自己该去一趟医院找个视觉神经科的医生看看病,然后顺路去剪个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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