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兽

　　乌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不喜欢的原因很简单，这孩子识字。
　　这孩子生就一副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折了的纤细身板，大腿没别人胳膊粗，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脑子特别灵光，早慧，出生不到一岁便能开口说话，两岁就能认得一些字。仿佛老天为了补偿他那特别单薄的小身板，特意在他的小脑瓜上多凿了几道沟壑，于是这孩子生来心思就比旁人重些。

　　他清楚记得，自己初学字的时候，他那尊贵的祭司爹屈尊降贵，亲自教了他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一个乌字，一个叶字，写得漂漂亮亮，然而此乌非彼巫，于是他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个不祥的黑瞳异种，没有资格用祭司一脉“巫”这样尊贵的姓氏——他不过是个亚兽。
　　亚兽，是个与他一同诞生的新鲜词。

　　在他出生前，部落里只有两种人，男人与女人，确切一点说，兽人与女人。
　　前者强，后者弱。前者厮杀征伐，后者繁衍后代。
　　这世上有一个不言自明的铁则，强者生，弱者死。乌叶年岁稍长，就开始明白，这所谓的“强大”，就是化兽。

　　男人能化兽，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斗过野兽，斗过其它人，才能为自己、为部落，谋得一席生存之地，所以他们才能享用最好的东西。也只有强大的勇士，才能让女人心甘情愿地依附他，这样他才能有后代，让他的血脉繁衍下去。可如果一个兽人不够强呢？那么他一定活得凄惨，没有女人没有后代尚是小事，别的不说，单是部落周围那些爪牙锋利的猛兽恐怕就不会让他安安分分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于是，人们对男孩儿的教育是：要么强，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乌叶却是那第三条路。

　　一个先天不能化兽的男孩，不能像女人一样繁衍子息，不能像兽人一样保卫家园，要来何用？就跟那些极其罕见的，生来就缺胳膊少腿的孩子一样，留下来也是个废物，不如早死。
　　乌叶想，如果他不是侥幸生为祭司的孩子，他恐怕早就被掐死了。他这样前所未有的异种，即使父母容得下，部落里的其它人恐怕也是容不下的。
　　废物是不该活下来的，不祥的废物更是如此，可他却有幸活了下来，并且有了一个特殊的称呼，亚兽。

　　据说他的出生，曾一度让族中人犯了难：该怎么称呼这个不能化兽的孩子？因为无此先例，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巫羽决定了这个称呼，亚兽。
　　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低人一等的兽。

　　乌叶心想，你凭什么叫那些能化兽的家伙兽“人”，而称呼我为亚“兽”？我又不能化兽，和兽这个荒谬的字眼究竟有什么关系？可他未曾出口的不甘与愤怒终究都埋葬在了他心底，渐渐的，人们忘记了他的名字，忽视了他那似乎显赫的出身，人们叫他“那个亚兽”。
　　那个低人一等的废物。

　　乌叶坐在树上，安静地看着树下流淌的河水。

　　小家伙七八岁大，个子不算矮，却瘦得像把柴火棍，细胳膊细腿，许多同龄的小姑娘恐怕都比他壮实些。他皮肤白皙，模样像极了叶兰，十足的秀气，远远一看，几乎像个小姑娘。可惜漂亮不能当饭吃，一个本该顶天立地的男孩子长得这么个奇奇怪怪的模样，实在不值得夸耀。

　　乌叶一直清楚自己这副尊容容易碍别人的眼，他也嫌那些人碍他的眼，最好的法子不过是眼不见心不烦，于是他对部落的地势比谁都熟稔，最擅找那些没人的清静所在。这云河边上就是一个绝妙的去处，这里已是部落最边缘的地方了，坐在树上远眺，可见河对岸树影憧憧、雾气弥漫，什么也看不真切。

　　乌叶拾起一枚石子，往河对岸掷了过去，石子飞至雾气边缘，像遭遇了一道透明的墙，“砰”的一下反弹回来，坠落在地。

　　乌叶知道，与自己一河之隔的，就是暗云林。

　　传说暗云林中有最凶猛最可怕的猛兽，有数不尽的毒物，即使是经验最老道的猎人、最强大的勇士也不会独自去林中狩猎。安昊部落说来平静安逸了几十年，实际上却是前人硬生生在这危机四伏、仿佛无边无际的可怕丛林的包围下，依着云山辟出了这一方净土，以巫力为屏障，隔绝外敌，让这一方部落变成一个世外桃源。几十年过去，部落里许多人竟是对“外面”究竟有什么东西一无所知。

　　这“许多人”里面，有部落里的女眷，有尚年幼不满十四岁还不能外出打猎的兽人，也有乌叶。

　　据说，只有能够化兽的人，才能步出这一道屏障。

　　这个一生也不可能掌握化兽能力的孩子坐在树梢，仿佛害了相思病一般，日复一日地望着那道将危险与自由一并隔绝的薄雾，有时会露出一个复杂的，包含着渴望、惧怕与好奇的表情——他也只有在旁边无人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不加掩饰的，带几分孩子气的神情，然而很快，那些希翼又将化作愤怒与不甘，于是他咬一咬唇，别过头去，不再看眼前这一切。

　　乌叶垂下头，嗅一嗅白离花传来的淡淡幽香，轻轻呼出一口气，平静下来。

　　他两手伤痕累累，遍布血污，苍白的小手上却捧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白花。白离花生在云山颠，五年开一季，花期极短，却又极美，异香惑人。小家伙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来之不易的奇花，手指灵巧地上下翻飞，将这支花与折来的其它花，并草茎混在一起，编成一个花环。

　　他生来体弱，力气不足，从来不擅打斗，一双手却十分灵巧，这花环编得细密，正中一朵白离花在百花拥簇下显得极其艳丽，乌叶将成品花环拿在手中看了看，眼中也露出一丝笑意，小心翼翼地将花环收好，拍一拍手，轻巧地从树上滑下来，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家。

　　叶兰看到这个花环，一定会很开心。
　　她最喜欢白离花了。

　　乌叶唇边的笑意还未落下，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今天不是燃灯节么，部落里里外外大的小的都在为这一年一度的欢庆之日做准备，怎么还有人有闲跑到这种地方来？

　　他面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看也不看来人一眼，扭头就走。
　　他避得虽快，奈何来人眼力也好，当即就有人叫道：“哟，这不是那个亚兽么？”

　　说话的人年纪不大，声音入耳，乌叶便觉熟悉，他停一停步子，撇一撇嘴，当真是避什么来什么，和他不对付的人实在不少，但他最不喜欢的恐怕要当数这一群人。
　　这一群与他同龄，从小在部落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玩伴”——乌叶想着，轻嗤一声，他却不知道他还有玩伴这种东西，尤其是这群张牙舞爪光长了拳头没长脑子的蠢货，他可不想和这些人有任何瓜葛。

　　乌叶漂亮的小脸上一片漠然，充耳不闻快步往前走，背脊挺得笔直。

　　这出身高贵却又异常卑微，弱得几乎不应该活下来的孩子，在所有人的轻蔑与冷待中长大，本应变成个畏畏缩缩唯唯诺诺没一点骨气的窝囊种，就算不是也该阴阳怪气嫉世愤俗，可他从不让看笑话的人称心如意。他那与生俱来、通透得几乎带几分刻薄的早慧将他整个人磨成薄薄的锐利的一片，一截纤细的脊梁骨从未弯下来过，弱得一巴掌就能拍死，却从不低头，通身傲气，看得人牙痒痒。

　　弱者的骄傲总是有代价的。
　　乌叶抬眼看着从他身后追来，转眼就跑到他眼前挡住他路的人，止步，淡淡地问：“你有什么事么？“

　　托叶兰的福，乌叶是个很有教养的孩子。他自觉自己还能不怒不燥心平气和地问出这一句已是十分了不得了——如果能打得过他恐怕就不费这个口舌了，可惜他打不过，这局面对他不利，所以他只好忍。
　　这个他自觉克制的姿态落入其它人眼中，却分外刺眼。

　　乌叶对亲人与陌生人向来是两张面孔，在部落绝大多数人的眼里，这孩子成天都板着一张脸，神情冷冰冰的，不苟言笑，实在大有乃父之风，区别只在于巫羽是祭司，手握无上巫力，救死扶伤，庇佑族人，所以祭司大人高高在上，尊贵如神祗；而乌叶却是个生来不祥的怪胎，自然赢不得尊重，祭司大人的冷淡是高贵，他的冷淡就是古怪。只是大人们看在他是祭司儿子的份上，不会明着苛待他，但小孩就不一定了，他们年纪小到没学会掩饰，怪胎就是怪胎。

　　这怪胎顶着一张比姑娘还秀气的脸，弱得可怜，却偏偏爱抬着下巴看人，对谁都爱理不理，眼角的轻蔑却呼之欲出，仿佛他眼前的所有人都是垃圾。拦在乌叶面前的孩子看见乌叶的眼神，一下子就火了，他本就是来找茬的，这时也不客气，一眼看向乌叶腰间，眼神不善：“这白离花你是怎么弄来的？”

　　白离花有奇香，经久不散，兽人的五感又敏锐，以这孩子——古立为首的几个小孩就是循着花香找到这儿的，本来想看看谁那么厉害摘得了白离，却发现了乌叶。
　　乌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是我采的。”

　　古立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乌叶道：“你？怎么可能！白离花开时有羽兽守护，就凭你怎么可能采得到？”他嘲笑道：“不过这花环看着倒像是你会编的，怎么，你给谁编的？”说着，突然伸手去拿乌叶腰间的花环。

　　古立为人莽撞易怒，颇不是个东西，身手却特别敏捷，等乌叶看出不对想躲，已经迟了。古立一手抓住了花环，慢了一步的乌叶猛地闪开，拉扯之下，花环破碎，那朵美得妖艳的白离花飘零着落了土，没于尘埃。
　　这花来之不易，白离花开时有羽兽守护，乌叶无力与其一战，只得细心谋划，花大工夫引开羽兽，费劲千辛万苦，才终于摘得这一朵白离，却不想花还未谢，就已先毁了。

　　乌叶低头看着破碎的花环，嘴唇轻抿，握紧了拳头。他两手都是伤痕，这么一握，疼得钻心。

　　古立不料花环就这么毁了，也觉心虚，怔了一怔才找回自己的恶毒：“哎呀，可惜了。编得这么好看，你戴上就能找人嫁了吧？”

　　他抬起头，本想收获乌叶的眼泪——是，他就是想看这个傲得不得了的小子哭，这小子弱得很，却怎么都不肯掉眼泪，他见不得对方那样子。不料这一抬头，却直接望入了乌叶的眼神。

　　乌叶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一双黑眼幽幽地盯着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怨愤。一眼之下，古立竟是被其中的入骨凶戾激得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而后才回过神来，这壮得像牲口的小兽人像是被杀气激怒了的野兽，露出个兴奋而又冷酷的神情，轻蔑道：“你想和我打？”

　　乌叶咬牙，极怒给他苍白的面颊染上一抹红，乍一看，漂亮得像个索命的小鬼：“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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