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逍遥

　　自古鸟有凤而鱼有鲲，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碣石，暮宿于孟诸。
　　雀鸟徐徐东南飞，俯瞰这华原大陆，北方是国土辽阔的北葙，中部横卧大郢王朝，西有绥、埭两国分庭相抗，南方的南昭尚未完全开化却也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再看偏安东南一隅的菸国，倒是商贸繁华，国泰民安，无逐鹿之意。菸国斓江的临海处有一分支名为白水，时值阳春三月，冰消水涨，河水拍打着两岸的商船。
　　其中一艘极为豪华的船上立着一位锦衣的公子，年龄约莫二十，身姿竣朗，面容华贵，正淡定地指挥着众多船工搬运各种货物，俨然是经商世家公子的模样。须知这菸国境内多的是巧于心计的商人，甚则能在一言一举中影响国之策定，不能不说他们的地位非凡。而这些商船却显然享受着更加非比寻常的额外优待，尤让人疑惑其身份。
　　这时，一位船工突然大声嚷了起来：“河岸边有人落水！”众人忙循声望去，只见水流正推着一抹身影朝岸边靠去。见状华服公子眉梢一凛，也随着众人飞奔而去。
　　已有人跳入白水之中，缓缓地把落水之人拖上岸。让众人讶异的是所救之人竟是位女子，须知三四十年前由一群女子引起的一场动乱几乎倾覆郢国，因而中原六国皆以女子为灾祸，原本地位就不如男子的女子因此被迫足不能出户，言不可登堂。而且此女子装饰怪异，发丝微卷，不似中原之人，但容貌纤瘦婉约与中原人无异。
　　在周围哑然寂静之时，一声轻喝打破平静。华服公子挥挥手，叫来身后的小厮。“阿骥，去找位大夫把她带回船舱好生照料，吩咐下去，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半句。”“龙公子，这……”唤作阿骥的随从有些不解，他们这位龙若霖公子以神机妙算、未雨绸缪的经商手段名震菸国，向来专司商务，不揽闲事，今日却对一名落水女子这般关注，莫非……在阿骥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龙若霖已返身回自己的商船了。
　　一摸狡诘的笑容挂在脸旁，龙若霖满意地回到了船舱。作为一个优秀的商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奇货可居”的道理，看来这次北上将会有意外的筹码。

　　思维像脱缰的野马一般狂奔乱跑，从古老的琵琶树上升起的明丽的火焰，刻满未翻译的古文的石碑，阳光……爱琴海边迷人的海水，实验室下一遍又一遍低声吟唱的咒语，祭祀，粘着鲜血的按钮……这一切侵吞着我的神经，蚕食着我的灵魂。我哭嚎，却发不出声音；我愤怒，却无处发泄；我退却，却不知去往何方？
　　强烈地感知我还没有死，但这一事实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愉悦。巨大的梦靥始终缠绕着我：嘉哥哥啊，明明还在夜晚美妙绝伦的霓虹灯下读着我喜欢的古文，“鸟有凤而鱼有鲲，凤凰上击九千里，……”他白色的衬衫上还有我爱吃的芳草冰淇淋的味道。还有父亲，那深邃的目光，透着对遥远的故人的思念，明明是那样的清晰。他们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为什么？来得太快了！纵然这十二年间，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可事情还是不可挽回地发生了！不是已然了却奢望了吗？为什么还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究竟是……
　　浑身彻骨的寒冷袭来，接着是一阵炙热，我忍不住低声呻吟。

　　叫来婢女给女子换过干净衣服，同时照着方子炖了碗药，龙若霖突然决定亲自喂她服药。他要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奇异的女子，才好在她醒来之后“对症下药”。细看这女子容貌淡然，青丝闲散，一点也不适合身上精美绝伦的丝裙，但即使是身处逆境，昏迷不醒，却依然给人祥和宁静，神闲气定的感觉。喝下药后不知怎的，女子依然发着高热，面色潮红，嘴唇微动：“……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乱浮云，翱翔乎……昆仑之墟，暴鬐碣石，暮宿……”
　　龙若霖屏气聆听，不由得一怔。
　　“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碣石，暮宿于孟诸。这是什么样的惊世之言啊！”他轻叹道，不禁起身后退了一步。想不到为他所救的女子竟有着如此稀世的才华，不，简直是开阖跌宕，震撼天地，是一份任何男子都无法比拟的遗世独立、傲视群英的气概。
　　龙若霖迅速地转身，叫来阿骥道：“你再速请几个大夫来，要最好的。另外，清点一下我们的货物，太沉重的马上买掉，这次我们要轻装上阵。”“是，公子！”阿骥依然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此次公子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公子的思考向来是先人一步的，否则就称不上神机妙算、未雨绸缪的龙公子了。

　　晨雾弥漫在船舱内，在柔和的光线下变幻着奇妙的色彩。我能够嗅到空气中平添了丝丝的咸味，是海吗？我是落到了某片海域吗？也对，潜意识里到处充满了水。是东海？渤海？爱琴海？红海？……
　　是的，这个早晨我终于从痛苦的梦靥中挣脱出来。我睁开了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向雕栏窗台，不会吧，这船这么有情调！窗外是意料之中的茫茫大海，但舱内却是意料之外的豪华古风。
　　在我神情还未转过来之时，红木雕花门“吱”的一声敞开，一个陌生男子立在我的面前，幽幽道：“你醒了？”我支起身，顿感身痛欲裂，叹了口气，问出了一直困惑的问题：“我为什么还没有死？”我已经脆弱到再也没有能力承受一丝痛苦了，所以千万别告诉我是眼前的这一自作聪明的男人救了我。
　　“你逆水时正逢在下施手相救。”男子简单地说道。好，很好，我咬牙切齿地想。他突然吟道：“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碣石，暮宿于孟诸。能写出这些句子的人怎能轻易死去呢？”我微微一震，但很快神情自若，十二年来的韬光养晦让我养成了这一良好习惯。
　　这时我才发现男子和我身上的异样之处：男子身穿墨绿色的锦衣，月白色的腰带缠于腰间，配合浅蓝色的绸巾系住一头长发，映衬着英气逼人的脸颊，倒真是风流倜傥，洒脱俊逸。只是，这分明是中国古代的装束啊！而且我身上居然也是古时贵妇们所青睐的琳罗绸缎！
　　这究竟是哪里？这问题一浮出脑海我便发现眼前的男子本该先于我产生诸多的疑问，可他却不开口，反是吟了似乎在我迷离时得到的古文。再细看男子气质傲然，周身富贵，眉目细致精明，目光狡诘，气定神闲，颇为自信。是商人吗？又是察言观色，刻意钻营。我突然觉得极其恶心，如我般苦心经营又能怎样，想得到的终究还是得不到。我的手微微颤抖，怒道：“出去！”
　　龙若霖有些诧异，这女子不问自己的处境，不问他的身份，只是详细观测对方，竟然与他的一贯手法不谋而合。一方面，她镇定自若，一方面她又毫无原由地勃然大怒，当真是奇特！如果深入恐怕欲速而不达，于是沉声道：“在下菸国龙若霖，有什么需要请尽管……”他还没说完，我却径自翻身躺下，懒得搭理他，不一会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当我第二次醒来的时候，船似乎已经靠岸。桌上端放着些食物和一碗药，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道地药材，要是能拿回实验室分析一下该多好啊！可是父亲……他不爱这些玄秘之物，更推崇理性。所以我主修了西医，但仍忍不住偷偷学了些中国传统医学。
　　我缓缓地爬下床，船有些摇动，头又一阵眩晕，差一点踩在那该死的裙子上。看来我是不能习惯这身装束，原来的一身怕也不能穿了，怎么办？周围一片安静，但我想门口一定有侍卫或是侍女一类的人，于是扶着墙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门。果然不出所料，一女子见到我这副神情似乎有些讶异，忙道：“小姐有何吩咐？”我淡然一笑，怎么也得配合一下氛围：“劳烦你家主人移尊驾，另外，可否取一件男装过来？”女子哑然退去，不一会我已换上一身便装，束起好久没有打理的乱发，果然还是这样比较轻松，我一阵得意。
　　姓龙的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套雪白的长衫，浅定的笑容，儒雅的身姿，我立刻想起了“翩翩浊世佳公子”这一称谓，忍不住猛笑了一阵。笑完我问：“龙公子是商人吧，怎么一副儒士的打扮？”
　　龙若霖心中一凛，这女子的心思慎密胜过自己百倍，如不好好利用……
　　我又继续道：“商人重利，龙公子若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信息不妨只说，只是先告诉我当今是什么朝代？”
　　龙若霖只觉这女子雷厉风行，立刻把发问权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而提携要领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样！他捱耐住兴奋，沉声道：“自大雍朝后，华原大陆分崩离析，尚未统一，现六国各据要地，分庭相抗……”
　　什么？大雍王朝？从来没有听过中国古代有大雍王朝这一朝代，这是不是古代中国啊？在我的诸多疑问未成言语之前，龙若霖竟是拿来笔墨纸砚，详细地为我描述各国的版图和势力范围。好一个精明能干的菸国商人！我于是得知自己落水的那条河“白水”竟貌似长江入海口处的一条支流！这大致上不还是中国版图吗？我不禁啼笑皆非，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邪？
　　看我一直苦着脸沉思，龙若霖停了下来犹豫地看着我。我虽然有些厌恶这人的某些行事风格，但并不仇恨，因我的恨早已用尽了。眼前突然浮现出白水的波涛浩然，看来过去的自己已止于白水，而现在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具躯壳而已。想起古人还有字这么一说，而身为女子我却已不在乎身份，于是坦然道：“龙公子，在下暮执，字湮白，自幼长居海外，这次海船失事，似是回到了先人故地，还望龙公子多加关照！”并非谵语，我估计这依然是中国的先人之地，而我确实也曾流居海外，不过幸亏我的古文学知识渊博。
　　龙若霖心中一喜，终于可以套些信息了！再看向自称为暮湮白的女子，此刻换上了男装，虽不能显现少年英气，却是闲雅庄重，仪态万千，竟有种中性的丽姿，尤其是眼神中夹杂着道不尽的柔和以及说不出的执念，空灵之中又是一片迷离，恰似阳春烟景，竟比他看过的任何江南美景都要动人。龙若霖不由动容道：“暮姑娘不必客气，叫我若霖即可。敢问姑娘居住何地？”
　　我一颤，“姑娘”这词可真是难以接受，居住地一说又该如何解释呢？思念速转，须臾之间便已有了腹稿。
　　我淡然笑道：“若霖，既是得君相救，撇开嫌隙，你亦可叫我湮白，我也不敢相瞒，在下来自已隔世千年的蓬莱。”说完我意味深长地浅笑了一番。你龙若霖既然有着“奇货可居”的心思，我不妨再把自己弄得玄乎一点，看你怎么处置！
　　打定了主意，我瞥了瞥案旁的早已垂涎的古琴，径直移步坐定，一首耳熟能详的广陵散如行云流水般流淌出来，心情也异常地平静。惟独留下菸国商人龙若霖独自在一波又一波的诧异中，辛苦咀嚼着自以为得来不易的信息，却不知是精灵古怪的暮执一时的戏谑说词！
　　返回古代，穿越时空？我不屑而笑：人人都想标新立异，独占鳌头，以为如此便能指画天下，惟我独尊，可又从何去寻找心灵相通的彼此和同道之间的尊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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