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

　　大雪阻断了岔路，迷蒙了双眼，风的声音在耳边呼啸，姝看不清也听不清。
　　对面的亭子中，下卿大夫憂也往这边看，姝驻足，待他走到近处，姝凝眸，“不知卿士寻姝何事？”
　　卿士憂拱手施礼：“公女可是公子蛮的同胞妹妹？”
　　姝点头，看来他是兄长的挚友。
　　卿士憂从广袖中掏出一封帛信，垂眸道：“烦请公女将此信交予公子蛮。”
　　姝不解，“为何卿士不自己告诉兄长，反而以书信让姝代告呢？”
　　“我……”卿士憂不自在起来，脸似醉酡红，“憂也是代人送……”
　　这次，反而轮到姝尴尬，接过帛信，藏入广袖中，“如此，姝会送到。”
　　“多谢！”卿士憂腼腆地笑笑。

　　回去的一路上，寺人肸一直掩嘴偷笑，时不时拿眼睛瞟姝一眼，脸上绯红如霞。
　　姝斜睨她一眼，总觉得她的眼神不怀好意，“肸！”
　　寺人肸应了声，垂下头，嘴角还在上扬，“那卿士定是看上君主了！”
　　“胡闹！”姝斥责一句，却又羞涩，只觉自己两边脸颊着了火一般。
　　“不然他为何不让肸送，偏要亲手交给你呢？”
　　“或许是……交给你不放心！”姝为她解释，实际上也是为自己解释，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回到琅環殿，姝将寺人肸赶出去，回想她说过的话，脸红得再也遮不住，拿出铜镜，依稀可见通红的云霞。不满自己的激动，姝将铜镜摔在木桌上，钻回被窝里用被子盖住羞涩的脸。
　　那卿士憂年少有为，又俊朗多情，为人谦逊有礼，确是许多女子爱慕的类型。
　　只是……姝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作为郑国国主的嫡女，又怎能与卿大夫有什么关系！
　　想得太多了！姝为自己多情的想象而感到羞愧。
　　门外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他无需通报，直接走近姝的闺房。
　　一身玄衣赤旆，眉目如画，气宇轩昂，这就是她的兄长，算不上威武，算不上高大，算不上聪慧，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却让郑国甚至其他国家的许多女子深深地恋慕着。
　　一进房间便见自己妹妹躺在床上，捂着脸，只稍稍露出眼睛，已知害羞所致，打趣道：“姝！学于侍姆方才半年，你到底学会了害羞！”
　　姝不敢露出脸，只双手推他，“阿兄，可否先出去？”
　　“好了好了，休要再推为兄，为兄出去便是！”公子蛮一脸的坏笑，“此事甚好！”
　　“阿兄！”仿佛被他窥见了心中的小秘密，姝佯装愤怒，道：“阿兄若再遇《周礼》之事尴尬，姝定要再三思虑一番才是！”
　　被抓住把柄，公子蛮无奈至极，他堂堂郑国太子，对于《周礼》《易经》诸类从未上心，每每到君父考察之时，他便来寻姝解决，姝极少出门，喜静，闲暇之时少不得要看大量的书籍，故而无论是大到国事论事，小到家中礼仪，她都能“略同”一二。
　　“吾妹要挟，岂敢不从！”公子蛮一本正经地肃然道，“为兄在房外等候。”
　　用水洗了洗脸，对着铜镜仔细审查，确定没有了可疑的红晕，她走出房外，却不见了公子蛮。
　　寺人肸在殿外傻愣愣地站着，时不时望望远处。
　　姝走近道：“肸，在看何物如此失神？”
　　“啊？”寺人肸回过神，一脸的茫然。
　　“方才是否见公子走出殿外？”
　　寺人肸笑道：“原是君主要问太子，太子他回去了，说要君主等候片刻。”
　　姝回房找到卿士憂带的书信，放进袖中，公子蛮一来，姝便将书信交予他，公子蛮以为是爱慕他的哪位寺人，姝道：“此信是卿士憂让姝代为转交的！”
　　公子蛮听罢，笑得一脸春风，暧昧之味浓重，姝解释：“今日君父肆宴你中途离开偏殿，卿士憂早知你我兄妹较为亲近，故而让姝转交与你。”
　　“嘻嘻，为兄又未怀疑什么，教姝缘何如此紧张？”
　　“哪有！阿兄从何处看出姝紧张了？姝只是恐阿兄误会罢了！”
　　“稚子！”公子蛮轻笑出声，“看为兄带了何物。”
　　从背后托出一匹织锦，其文采相错，文质斐斐，光洁丝滑，是上等的绉絺布料，他示于姝道：“如何？”
　　“此锦甚为精美，不知阿兄何处求得？”
　　公子蛮低头，有些不自然，“自然是晋侯所赠。”
　　晋侯，姝看着锦，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说是赠与我？”
　　“然。”
　　姝接过锦，递与寺人肸，道：“阿兄，告诉晋侯，姝甚欢喜。肸，拿去司衣监做春服。”
　　见姝确实没有不喜之色，公子蛮欣然道：“咦———姝既心细聪慧，何不缘心设计。”
　　姝抬眸看看兄长，笑道：“也好。”
　　寺人肸回房拿些笔墨布帛来，公子蛮在一旁帮着研磨，姝开始绘图。
　　按褙衣修改，衣领修高修紧，袖口呈弧形无限向下延伸，腰结向上，束腰之处赫然变宽，襜褕缩短贴身，前襟缀着流苏，裙摆放长，层层叠叠。
　　公子蛮看了半天，不言不语，脸色尤其变化莫测，倒有些高深的意味。
　　姝抬眸询问肸的意见，肸只道：“君主设计的春服甚美，只是………”
　　公子蛮笑出声，接上话来，“衣领又高又紧，裙摆多层，姝不觉笨重且热？”
　　“早春之服，怎会热。”
　　指着图上的襮领，公子蛮道： “寻常春服，颈背该露则露，姝打算保守？”
　　姝扬起下巴，有理有据， “女子未出阁便外露体肤，成何体统？”
　　公子蛮道：“此春服过长，姝身高……恐怕，会行动不便！无妨，姝乃静女，不动也罢，只是这广袖……”
　　姝解释道：“广袖便于携物！”
　　“哦！”公子蛮声调上扬，他弹了弹姝的脑袋，邪邪笑道：“是携男子所赠之物，还是赠人之物？”
　　很满意看到姝通红的脸蛋，公子蛮笑得越发爽朗。
　　“哪有！”姝气道：“阿兄每日竟总想些儿女情长的事来，看我不禀告君父……”
　　“姝！你敢！”琅環殿里笑声不绝于耳。

　　不知不觉，春日到了。
　　晨曦的微光斜斜地照进琅環殿的每一个角落，树影重重，蝉鸟蛩鸣。近日天气甚好，花草竞相怒放，和着春光，寺人采蘩祁祁。
　　想到“芄兰之叶，童以配褋”，一时心血来潮，在园中种下几株芄兰，又恐寺人将其当作蘩采了去，便让寺人肸围了篱笆隔起来。
　　这日，芄兰已然发芽，有的已经开出小小的花苞，姝心情较好，亲自提着水洒浇花。
　　公子蛮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却也是华服烨烨，载弁俅俅，面庞濯濯，俊美非常，阳光打下的阴影，衬出他颀长身形。
　　姝今日才觉得自家兄长其实还是非常俊美的，也难怪郑国宗女争相为妾。
　　公子蛮在她面前坐下，打量着她面前的那几株草，好奇之余，伸手欲碰，却听到姝道：“毋动！此非杂草。”
　　将手收回来，公子蛮问：“那是何物？”
　　姝道：“芄兰，芄兰之叶，童以配褋。”
　　“怪乎姝以栏相护，赠为兄如何？”
　　姝拒绝：“芄兰还未开花怎会让阿兄折走！”
　　公子蛮意外地没有拉长脸，且笑意满满，让姝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凑近姝的耳朵，他小声道：“姝，为兄请教，何以悦女？”
　　何以悦女，用什么来取悦女子。
　　姝感到意外，公子蛮年二十又一，心□□玩，整日没个正经，前几年母亲还担心他成家立业之事，谁知他竟无心与女儿谈情，时间久了，也都不再询问他，如今他竟来主动询问怎么使女子高兴，姝有些激动，“阿兄求女？”
　　兄长要追求女子？
　　兀的，他竟脸红了，“然，为兄不知女子所好！”
　　姝问道：“彼女何人？”
　　那女子是什么人？
　　公子蛮道：“外邑贵女。姝休要让他人知晓！”
　　外国的贵族之女。
　　穿着如此华美，再配上这一副脸红之态，也就明白了，姝道：“一般女子皆喜花，但花的种类有所不同，阿兄初次求女，可先赠些萧。”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公子蛮欣喜，“为兄弩顿，未曾注意何处有萧。”
　　姝扶额，指着城外道：“墉城外堧蓢之地。”
　　城墙外空空的有滩涂的地方。
　　“姝书读得多，什么都懂！”
　　提及书，姝想起《周礼》一书中对昏礼（即婚礼）的规定与描述，女子定婚后以缨束发，成婚时，由新郎结下，意味永结同心。姝提议：“他日感情深厚，谈婚论嫁时，可送她缨，用来束发。”
　　“缨？”公子蛮得意訑訑，“这个为兄知道，永结同心！”
　　“嘭！”地一声，花洒掉在地上，寺人肸脸色绯红，捡起花洒，捂着嘴偷笑，“公子，肸什么都未曾听到！”
　　“欸？”公子蛮无奈，抓住姝的手摇晃，“做缨的事，就麻烦姝了！”
　　姝笑得诡异，唱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一头死鹿在荒野，白茅缕缕将它包起。有位少女春心萌动，少年追着来调笑。林中丛生小树木，荒野有只小死鹿。白茅捆扎献给谁？有位少女颜如玉。慢慢来啊少慌张！不要碰我的衣服响！不要惊动我的小狗叫汪汪。
　　未听完，公子蛮便激动地捂住她的嘴，道：“姝竟也唱起如此开放的诗歌？”
　　姝道：“唱阿兄你啊心太急！”
　　又一阵笑声，殿外的声音道：“何故我两小儿如此悰悰？”
　　为了什么我的两个孩子这么高兴？
　　姝连忙去大殿门口扶着息姜过来，伸袖襒席坐下。她一身的疲惫，却不失雍容华贵，公子蛮一脸委屈道：“母亲，姝欺我！”
　　息姜冁笑，“姝最使我宽心，倒是你，总让母亲忧心劬劬！”
　　公子蛮垂头，但笑不语。
　　息姜吩咐随行来的寺人道：“丠，将筝抱来！”
　　寺人丠这才缓缓入殿，小心翼翼地抱着，唯恐出了什么差错，将筝放到姝面前，息姜道：“你将十四，也还学习一些声乐器物，这是十分重要的！此筝乃伯邑考当年进朝歌为纣王弹奏时所用的，他被妲己害死以后，筝就落到了我的祖上姜子牙那里，世代相传守护。你的祖父十分疼爱我，就将它当作嫁妆一齐送到了郑国。如今你已经长大，母亲就将它赠与你，希望你能弹奏出绝世之曲，也好不辜负了这好筝！”
　　“母亲！”姝看着息姜憔悴的面容，心中温暖。
　　息姜抚摸着她的头发，又道：“我已经请了成周的琴师来叫你，如此你便可以多学一些周语。”
　　那边的公子蛮将筝收好，放到台上，道：“君父若是听了你弹曲子，定会欢喜不已！”
　　姝点点头，兴奋地道：“我一定勤亹不倦地练习！”
　　公子蛮想起什么，走到息姜面前问道：“君父此时在何处？我正要拜见他！”
　　息姜眼神突然黯淡下来，笑容僵在脸上，只是淡淡道：“桃园。”
　　公子蛮身形一顿，知道自己在不合适的场合说了不合适的话，也不敢再说什么，唯恐提及母亲的伤心之处。
　　姝握紧她的手，安慰道：“母亲，与人无争。”
　　息姜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啜泣，她乖巧猗怩。
　　“休再哭泣！君主喜静，即便性情恺悌，也会生气！”
　　殿外是寺人肸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啜泣声。
　　姝从息姜怀里坐回，拿起绢帕给她擦擦脸上挂的泪，大声问道：“谁在哭泣？”
　　寺人肸走进殿内，欠身施礼。息姜道：“寺人不必如此共恪。”
　　丫头不用如此拘于礼节。
　　站在一边，寺人肸道：“殿外是君妾頠的寺人佼，性情温和，懂事安静，只是因一件小事没做好，便遭到君妾抽打，漫骂之辞不堪入耳，佼无处可去，我便将她领了来，望君主能够收为寺人。”
　　寺人佼，姝没想过这琅環殿再添人过来，她喜欢安静，喜欢简单的生活。
　　息姜倒是极有兴趣，“是那日秋觐时要随君主婳一起去成周的那位吗？”
　　寺人肸点头，“佼性情极好，猗怩乖巧，不会给君主增添烦恼的。”
　　思索了一阵，息姜也道：“寺人佼，我曾见过的，忠心护主，难得之仆，姝可以考虑。”
　　想到是母亲推荐,又有寺人肸领来，自己也不好推辞，只好道：“母亲慧眼，就让寺人佼进殿罢！”
　　寺人肸欣喜，对着殿外大声喊：“寺人佼进殿！”
　　殿门口光线变暗，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走进来，在光的照射下，脸越来越清晰，她是个漂亮小巧的孩子，比寺人肸年纪小得多,几步又到姝面前，头垂得低低的，动作娖娖，甚是拘谨，给各位都行了礼，她又呆呆地杵在一边，等候发落。
　　姝开口问道：“君妾頠待你如何？”
　　寺人佼声音细小，颤颤巍巍，字不成句，“甚好。”
　　“今日是怎么的，连句话都说不好！”寺人肸推了推她，劝道：“用心回答，切莫哄君主，君主最讨厌欺骗了！”
　　“喏。”寺人佼慢慢扬起脸，坚定地道：“平日里佼伺候着君主婳，君主婳待佼甚好，只是君主被送往成周之后，佼便跟着君妾頠，君妾她……脾气不好。”
　　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喜还是不喜，只道：“不忘昔日恩情，倘若她向我要回你，你又该当如何？”
　　寺人佼脸色煞白，张皇失措地道：“佼……佼不忘恩，却永远忠诚于君主，永远不会背叛君主！”
　　微微一笑，姝道：“好了，此后要多跟肸学着，这里不会亏待你。”
　　“啊？”寺人佼激动不已，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满眼泪光道：“多谢君主！多谢君主！”
　　息姜笑道：“寺人佼就免了，君主这里没有诸多规矩，随意就是！”
　　肸和佼两人手拉着手，看起来姐妹情深的样子，姝有些累了。
　　过不几日，公子蛮又来，意气风发，满脸红光，訑訑自得。姝那时正在刻苦练习，琴师还未曾到，明知他情场得意，姝故意问道：“进展如何？”
　　公子蛮道：“善，贵女以裾回赠，约以为好！”凝视着姝弹筝的样子，他的脸色不太好，“姝，你不觉得,有点难为听吗？”
　　筝声蓦然停住，姝瞪了他一眼。
　　“弹累了，听为兄吹琯如何？”他从腰间拿出玉琯，放在唇边，自顾自吹起来。
　　琯声通透悠扬，与筝的声音不同，没有筝的大气恢弘，有的只是小家碧玉的玲珑，却也极为动听，姝听得有些入迷了。
　　姝突然道：“阿兄，姝帮你求女，阿兄何以谢姝？”
　　我帮你追到了心上人，你要拿什么来谢我？”
　　公子蛮察觉到姝正盯着他的玉关看，便收好了道：“此琯乃君父相赠，不能随意赠人，你若想要，为兄让玉匠替你打造新琯？”
　　姝收回目光，重新抚上筝的弦，笑道：“谑你而已，姝无此意。”
　　开玩笑逗你罢了，我没有非要不可的意思。
　　门外是公子蛮的随从，隔着窗帘叫：“公子，国主寻你！”
　　郑穆公又要考察他的学习进度了，公子蛮一脸的不情愿，应着：“稍等片刻，我就来！”
　　临走时，还向姝眨眨眼，道：“憂邀为兄蒐田，姝可要去观看？”
　　春日融融，正是射猎的好时节。
　　“何时何处蒐田？”
　　公子蛮道：“明日，羑里。”
　　姝愣住，羑里，那是郑国北部，郑宫之外，要出宫么？她还从未尝试过，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儿，公子蛮道：“为兄向君父请示过了，君父说你已长大，往后出宫不用请示。”
　　姝点头，抬眸见公子蛮笑得十分……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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