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六
　　之后的昕然，日子反而过得风生水起。只是偶尔叶紫问及此事时，嬉笑着糊弄过去。张昕然甚至忘了两人间的纠葛，每天安心的加班，做饭，看电影，失恋似乎没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一个项目还超计划的完成，老板玩笑问她，想要什么奖励时，昕然狮子大开口说，看在我这段时间没命加班的份上，批我一个月假吧。

　　当天晚上，她就简单在网上搜索了去一些西藏的攻略。在药店买了足够分量的红景天，稍微准备一番后，第二天背着包就走了。由于旺季又没有提前预定，买到的是站票。从X市到武昌近二十个小时，她就靠着一张老脸左右逢源蹭了一半时间别人的位子。这还算幸运，到了武昌昕然才肯定自己脑袋里有坑。
　　十天之内根本没有直接进藏的票。
　　当时，她就傻眼了。没事学人耍什么潇洒。
　　就连进西宁的票都没了。后来咬咬牙，硬着头皮趁人群偷偷挤上火车，再去补票。
　　毫无疑问，这姑娘挤在过道，横跨了大半个中国。
　　到了西宁后，已经是晚上19:35，天还蒙蒙亮。最快一班发往拉萨的火车是19：45，昕然一刻也不想耽搁，由于接下来就是进高原，那一段火车是带氧车厢，根本不可能像在武昌那样故技重施。她几乎是抱着背包狂奔向售票厅，求爷爷告奶奶的，等她挤到前面时，已经是19:41了，那列火车已经停止售票。
　　最后买了当天22点多的票，进洗手间时张昕然着实被镜子中蓬头垢面的模样吓到，连日来的疲惫席卷而来。有那么一刻，对着镜子她甚至有嚎啕大哭的冲动。

　　当最后踏上进拉萨的火车时，还有几个藏民欢快地吼了几嗓子听不懂的民曲。昕然才真正意识到，终于要去了。

　　几日来第一次踏实地坐着自己的位置，不担心下一秒又得把属于别人的位置还回去，昕然怕及了这种负疚又惴惴不安的情绪。
　　安顿好行李后，她几乎一坐定就枕着手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窗外蓝天白云，藏獒牧民，草原高山湖水，牦牛绵羊野马，还有她以为是鸵鸟的臧羚羊。雪山，快进藏时绵绵不绝的雪山。天蓝的不带一丝杂质，雪在山顶，云在雪上，互相缠绵，衬得她眼底一直干净明亮。
　　第二天晚上九点五十真正踏上这片纯净的土地，没有高反，没感觉到空气有多稀薄，就是觉得背包重到不行，人一直在往后仰。到了事先联系好的客栈已经十一点多了，她累得话都不想说，和衣就昏睡过去。

　　七
　　有人说来到西藏的这帮人，都是有故事的人。而那触手可及的澄澈晴空，几乎只是一瞬间就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轻易的抹掉。走在拉萨街头，总有淳朴的藏民对着游客微笑，茶馆里甚至还举杯同饮酥油茶。
　　布达拉宫下被无数信徒转过的转经筒带着一股沉寂却不可逾越的力量，手扶这些经筒时，昕然的心前所未有的敬畏和虔诚。她缓缓地跟着人群执拗的转了一圈又一圈，像要彻底涤荡心里所有的执念，直到微喘着扶着胸口坐下。眼底微潮。
　　缺氧束缚的环境，即便是一场寻常的感冒也可能要了你的命。昕然夜宿纳木错等待日出的时候，同室的一个男人剧烈的高反，吐得她胆战心惊。等那男人睡着后，她睁眼听着窗外狂风肆起，第一次对这座高原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畏惧，也第一次感觉到生命在各种外力下的渺小不堪。
　　海拔4700多米的高原夜空下，发现自己的身体虽然没对高原有太大反应，但是脑袋却比平时迟钝了不少，昕然轻易卸掉防备，一些过往不期然在暗夜中揭开回忆的帷幕。像一把锐利的刀刃，一下一下深浅轻重地刺进昕然的心间，昕然像一只受困的小兽来不及发出呜咽被封喉。
　　昕然在给叶紫的短信中说：叶子，西藏很干净很圣洁。
　　叶子，我顺时针绕着大昭寺的转经筒一圈一圈地走，像轮回一样。
　　叶子，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能想起很多事。
　　叶子，我想起我和赵越的第一个情人节，我站在他公寓走廊尽头。风吹得我手脚冰冷。那晚，我找不到他，在寒风中瑟瑟等了两个小时。
　　叶子你问过我，为什么等来他求婚时，我退缩了。叶子，我比任何人都想嫁给他。那时我是真的很爱他。
　　叶子，情人节那天他去深圳了。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在那里。他是去赴多年的约。那是他相恋六年的中学的初恋。叶子，可是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我不会任由自己毫不知情的进去，最后狼狈地退出。
　　昕然记得那晚赵越匆匆回公寓的时候，一脸倦意，将她拥进怀里。那时她多天真，一个略带温暖的怀抱就消了她所有的怒气。
　　站在记忆的尽头，赵越的温柔像罂粟，昕然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却无能为力。那时赵越偶尔会有朋友过来看他，赵越总会牵着她的手说，“看，这是我不小心捡到的。”昕然圆眸娇嗔，赵越就会拍拍她头说，“捡到宝了。”
　　昕然有时候一些小脾气，赵越总有办法轻巧地解开。昕然有时候也会懊恼自己在赵越面前就像听话的小学生，但是有一个观点是两人一致认同的。那就是两人相处要保留彼此一定的空间和社交活动，所以交往近一年两人并没有像其他情侣一样清楚地知道彼此各种银行卡密码、Q密码和微博密码。
　　知道有那个叫阮洁的女孩其实是很偶然的事情。赵越家里离公司不远，坐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周末不回家的时候就常常在昕然的宿舍上网。有一次突然有事就开着他的微博匆匆离开，私信一直显示有信息，昕然忍不住就打开看了。
　　是一个叫阮阮89的女生发来的：“下个月五月天在深圳有场演唱会，你陪我去看吧？”
　　赵越喜欢五月天，他一直说有机会一定要去听一场五月天的演唱会，昕然总笑他跟风追星。也许是女性特有的第六感，昕然想起情人节的晚上忽然觉得心里不舒服，像一块慢慢被水浸湿的海绵，缓缓地变重。
　　昕然心里计较着，又不好开口问询问。那场演唱会，最后赵越还是去了。他说，“然然，阮阮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同时喜欢上的五月天，说好的要一起去的。下次再找机会你陪我去吧。嗯？”昕然心里悻悻的，阮阮就像一剂慢性毒药在昕然和赵越之间无形地侵蚀着。
　　八

　　昕然曾问过赵越，“一个人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吗？”她刚陪赵越加完班，两人走出公司大门时，他低头看了一眼昕然说，“我不知道。”
　　这样一个答案却让昕然心慌，心里浮浮沉沉像无根的浮萍。事情像早有预谋一样，在昕然偷偷关注的阮阮89的微博里看到一张照片，在一片樱花绚烂中，赵越手扶一个单脚站在低低栏杆上的女孩。赵越含笑的眼神像把无情地利剑直指她的心头，让她感觉前所未有的闷痛。不久前，赵越突然向公司请了几天假，告诉她要与家人去武汉旅行，那时武汉樱花正开。
　　昕然失了平日的矜持，在赵越面前摔了所有东西，恨恨对他说，“赵越，你们情深意切，我不做别人的绊脚石，我给你们腾出来。”
　　赵越沉默，半晌昕然看到有泪水从他眼角仓惶滚落，在他的脸上划出两道滚烫的泪痕。他说，“然然，我们不能结束。我不同意。”
　　昕然冷眼笑看他，“赵越，人怎么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只有两种可能，他谁都不爱，或者，他根本不懂爱。”
　　昕然没等公司离职前一个月的交接期，一个星期后匆忙离开G城。
　　却没意料到，一个月后赵越提着行李箱站在X市，风尘仆仆。他说，“然然，我不是说过我们不能结束吗？这次我们在你的城市，我们重头开始。”
　　他说，“然然，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不能不要我。”
　　赵越眼眸深情，昕然不可自拔地又陷进去，也或许，那时她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敢拒绝那样的温柔。那晚，他们像两只困兽互相撕咬着，融进彼此的身体里。黑暗中，赵越轻轻抹去昕然眼角的湿润。
　　故事如果在这里停下来，也许并不算坏。但是生活不是电视剧，除非生命终结，在那之前生活永远是没有结点的，矛盾也往往没有结点。就像赵越和昕然之间，裂痕真实地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即便两人都默契避开，但每次争吵总会又回到原点。
　　赵越并没有过多解释武汉之行，只告诉昕然那是他跟阮阮之间的另一个约定，他们去看他们共同的一个好友。因为这个他们不止一次的争吵。
　　“这只是一个约定，我在履行我的承诺，没想过跟她有其他。”
　　“约定？你们相识十一年，相恋六年，你告诉我，还有多少约定需要你去履行？”
　　“然然，我跟她是很早以前的事。约定只是约定，没有多余的意义！”
　　“因为这些约定，你不止一次欺骗过我。你让我怎么相信！”
　　“你不要揪着这些过去的事情，我不顾家人反对辞职到X市，我现在在你身边，你还想我怎样？”
　　“我想怎样，我的要求过分吗？难道以后你还要去履行十八岁时答应娶她的约定？”
　　“张昕然，你不要无理取闹！”
　　。。。。。。
　　这样无止休的争吵像一颗毒瘤埋在他们身边，随时都会病发，两人都觉得疲惫不堪。也许是想快刀斩乱麻，挥断去路，赵越策划了海边的那场求婚。那是在逼他自己也是在逼她，做出最后的决断，从此相忘江湖或者相濡以沫。
　　有祝福有掌声有承诺有她爱的人，昕然却退却了。昕然记得那天赵越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是她喜欢的样子，风华卓然。水光湛蓝，阳光正好，照的海边波光粼粼，灿若夜晚星辰，她晃了晃眼，心里一股酸涩。
　　她在单膝跪地的赵越面前退了两步，微笑着，笑容轻渺。她说，：“你还有件事没告诉我，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赵越看他那样轻柔的笑容，突然心里一阵害怕。昕然继续道，“你不说也没关系，但是赵越，阮阮说她怀了你的孩子。就在你来X市前一晚。”阮洁突如其来的电话把她所有的爱恋逼入了死角，再没有回路。
　　“赵越，我可能真的很爱你。要不我怎么还会站在这里？”
　　可是，赵越，这一场，胜负早定了。是吗？

　　多恶俗的情节呵。昕然宁愿这是一出预谋好的戏，她不巧在里边演了一角。一切不过因为她入戏太深。这样，她也能抹抹泪，转头跟旁人笑道，哪个编剧啊，真搞笑。

　　九
　　昕然看过很多次日出，纳木错的日出是最旋旎夺目的，也是最来之不易的。昕然裹着冲锋衣跟在人群后面，迎着大风弓身爬上山顶，每走几步就要停下大口大口的喘气，心脏的跳得强劲像真的有声音一样。从微曦初露到最后光芒四射，湖水拍岸，雪山闪烁，昕然震撼着，站在人群里，轻呼着，从胸腔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这是在西藏的最后一站了，回去以后就要忘掉那年，那人，那情。

　　那晚原本是送一个即将离藏的驴友，离别在任何地方都是煽情的。几个驴友意气风发，提酒面谈，席地而坐。她就混坐在这一群卸掉防备的人里，默默地听着一段又一段的爱情，看众人模样百态，静静地陪着笑看着。
　　看到他的电话，昕然退出来，盯着电话很久才接起来。他说，“然然，你好吗？”
　　“还不错。”
　　“然然，我要结婚了。”
　　“恭喜。”
　　“对不起，她怀着我的孩子。”他迟疑着，两个月来也曾试着联系过她，但每次一谈及此就被她匆匆打断。“然然，不管你信不信，我爱过，真的。我真的想过跟你就这样走下去。你答应跟我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武汉那次，我的眼泪也是真的。我辞职也是真的想跟你到你的城市生活。”
　　“那然后呢？你爱着我的时候还能跟初恋□□。原来你喊我傻瓜也当真是发自内心的。”
　　“然然，我知道解释也没用。不管怎样，错在我。忘了我吧，是我不好，我不配。”
　　“赵越，我不是你。”我不是你，说忘便能迅速地投入到另一段爱情。我不是你，所以不会在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又去招惹另一个人。你不配。这真是好托词。所有爱情结束的时候，总会有人拿这句话做幌子。伤人屡试不爽。
　　“然然，你想过没有，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你知道我和她在最青涩的年纪走在一起，我们一起上自习一起逃课一起约定很多事情。这些你都不会原谅的，我们之间始终有这样一道裂痕，我努力过，可是我很累了，真的。也许这样是最好的。”
　　“赵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混蛋。”
　　拉萨天空，一旦入夜就深墨邃远，衬得漫天的星光灼眼。夜风中，昕然独自站在黑暗中，防线一触即破。眼泪滚烫。分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为自己的爱情落泪。她小心翼翼维护着的感情，即使在最岌岌可危的时候如履薄冰，她也在试图说服自己，到最后换来一句他累了。
　　可此间，谁是谁非。
　　许久，两人就握着电话都没挂断。直到昕然整个人都虚脱了，昕然颓然地靠在客栈门外的石头雕像上。
　　听到她渐息的声音，赵越低低地道，声音竟也沙哑。“然然，别这样。你恨我吧，如果这样你心里会舒服点。”
　　原来爱情消逝时，曾经温柔的声音也会变得刺耳。何苦再纠缠。“赵越，乔问候的言辞怎使？”她低头别了下头发，抬眼微笑，泪光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我爱你。但是在我离开西藏之前，这是我纵容自己爱你的最后几天。此后，我再不会踏上这片土地，也永远不会记起爱你那个然然。我与你，死生不复见。”

　　她说，“有一件事你要知道，我不是懦弱。我只是对着你，才会那般自贱。”

　　她说，“对了，祝你喜结良缘。”

　　一句抱歉，所有的恩怨就都一笔购销。一句再见，从此再也不见。那时年少，一次差错就惊天动地。“赵越，我一向不是赌徒。你是我下的最大的一次赌注，赌我们的幸福。”她也曾侧着头巧笑嫣然地问，“赵越，你说我会输吗？”
　　终究，还是输的一败涂地。

　　十
　　从西藏回来后，昕然像经历了一场生死。重返人世的时候，然妈打电话过来，昕然唾沫横飞的描述西藏的蓝天草原，湖泊艳阳。
　　“哼！你不会认为失个恋，就有理由摆脱我和你爸了吧！”然妈迅速打断她妙趣横生的经历，恶狠狠地说。
　　“小的不敢，周末这就回府请安，顺带给您二老尝尝正宗高原牦牛肉。您看这样可好！”昕然讨好。
　　“舍得回来了？可还记得回府的路？”然妈听着她活色生香地游记简介，知她至少愿意去拗过那道弯了，忍不住总结，“张昕然，电视剧原来都是骗人的。”那么多为爱要死要活的，原来都是骗人的。
　　“娘亲，这么肤浅的道理你用了几十年才悟出来么。以后少看那些东西，多给我爸炖肉吃啊。”她失笑。人生如戏，可也不尽然是。戏里主角可以不吃饭不工作不要家人不要江山，只要爱情，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戏外，正常人都要吃饭要工作有家人要陪，赵越还要娶能守得住他的初恋女友。

　　周末回到家后，原以为不可避免的要三堂会审，最后一家三口竟然相安无事的吃完晚饭。然妈知道昕然的性子，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刷碗的昕然，嗫嚅着，不好开口。她回头，笑，“想问什么，问吧。”
　　然妈看着昕然只是点头道，“你回来就好，我不问。”
　　昕然擦擦手，趴在然妈肩上蹭蹭，“妈妈，我从小就懂一个道理：伤口如果没有愈合，是不能随意触碰的，容易感染。可是一旦愈合，那里会是最坚强的地方。”
　　然妈正思索着怎么回答，昕然谄媚的呵呵笑，“妈妈，为表我上次的不告而别，明天我给你做个蹄子吧。”

　　她说过，她不会再爱他。也许眼下触手可及的幸福，是唯一不会流逝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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