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狐妻

　　青城山上空下起了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的时候，辛四娘想起了埋在良珖山洞口梅树下的那十几坛梅花酿，于是，拾掇了几样小菜，去找住在隔壁乌桕山上的良珖。

　　良珖作为一只狼妖，活了将近一千年，也算是妖怪中的“前辈”了，平日里还很端得起架子，方圆千里的妖怪们见到他都得点头哈腰。良珖对修仙问道兴趣缺缺，平生也无所求，惟独喜欢喝点小酒。据他说，他之所以修炼成精，是因为当初偷喝了一个牛鼻子老道酒葫芦里的神仙酿，那味道，啧啧，才算是好酒呢！

　　说到这，他就咂摸咂摸嘴中的酒味，喝人嘴软的说了一句：“你酿的酒也很不错啦。”神情很是怅然萧索。

　　辛四娘道：“我这长长的妖生，给我爹酿酒的次数还没有给你酿酒的次数多呢，你还好意思嫌弃！”

　　良珖就笑道：“哎哎，你爹可不会许你喝酒。”

　　辛四娘撇了一口杯中物，道：“酒肉是穿肠毒药嘛！有哪个亲爹会给女儿喝酒的？”何况她爹爹想着自己女儿都得是个大家闺秀样，再不济也是小家碧玉——小饮一杯可以接受，醉酒三千可真是找打！

　　不过，辛四娘倒不是嗜酒，只是山中岁月着实无聊，家中母亲早去，爹爹啰啰嗦嗦神神叨叨，姐妹都嫁了人，仅剩下的那个十四妹，还是个整日求仙问道的，实在是没有共同语言啊。而良珖这个老家伙，老则老矣，长得倒还顺眼，玉面红唇的，实在是闲极无聊喝酒聊天的忘年好友啊！

　　最重要的是，与父亲好交待：爹爹，我去找乌桕山的良珖前辈悟道。

　　她爹爹一想到那个比自己都要大上好几十轮的良珖，就觉得没有不放心的了。她爹爹和良珖一样，是个即使天塌下来也不愿意出门的家伙，因此从未见过传闻中的“良珖前辈”，不知道那个千年狼妖是个乌发红颜的美人。辛四娘也不提及，心想就让这个美好的误会一直误会下去吧！

　　大雪下了半个多月，化雪又是半个多月，等到天晴雪融，辛四娘酒醒回到青城山的时候，却得知自己那十四妹已经嫁作人妇了！

　　辛四娘瞪了半天眼，直将那一双眼角微挑的桃花美目瞪成两铜铃，才反应过来，问：“可是，小十四不是要成仙的吗？”

　　辛老爹叹道：“哎，动了凡心啊，动了凡心啊，十四是遇到情劫了。”

　　辛四娘是听过情劫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的，知道这或许是坏事，或许是好事，端看十四能否破了情劫。

　　如果说辛家这一窝狐狸里，有哪个可能得道成仙的，那就肯定是这个十四娘了。

　　辛老爹又道：“何况这媒还是郡君做的呢，我觉得吧，这或许是段好姻缘。”

　　十四一直很有主见，辛四娘倒也不担心她，不过，这个妹夫嘛，还是得见见的。

　　于是，刚回家不久的辛四娘，在得了辛老爹的允诺后，下山去了。

　　“四娘啊，你可得把持住啊，山下的男人都是洪水猛兽啊，蓝颜都是枯骨啊，你可不能被勾走了魂儿啊！”辛四娘临出门前，辛老爹叮嘱了又叮嘱。

　　雪后的青城山渐渐绽放了绿意，颇有些生机勃勃的味道，辛四娘决定循着一条人们上山常走的路，慢慢走下山去。

　　辛四娘是只白狐狸，所以常年一身白色裙衫，为免遭人猜疑，她又变了件毛绒绒的厚斗篷披在身上——还是货真价实的狐狸毛。她这一路走一路看，不觉天已近黑，不一会儿，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虽不大，却最容易沾湿衣服。

　　辛四娘先掐了个避雨的小法术，快步向山下走去，临到山脚，看到了一座小破庙，破败的窗户里透出暖意的火光来。辛四娘心思一动，缓步上前，敲响了庙门。

　　庙里边传来几声脚步声，还未等辛四娘敲第二次，就有一人打开了庙门，竟是一个面貌周正的年轻道士。辛四娘猝不及防下看到对方那身道服，心差点没跳到嗓子眼，不过等那小道士红着脸弯腰做了个揖，口称一句“无量天尊”后，辛四娘倒是很快镇定下来，微微欠身行了个礼，道：“叨扰道长了，小女子前去探望妹妹和妹夫，迷了路，天又下起了雨，看到有间庙宇，里边有火光，因此想借宿一宿。”

　　小道士忙又还了个礼，道：“姑娘说笑了，小道也只是个避雨借宿的行人，姑娘若不嫌弃，自可进来避雨。”说完侧身让路，等辛四娘走进后，就关上庙门，将风雨阻在门外。

　　辛四娘进了庙一看，只见这破败小庙正堂里正烧着枯枝烂叶和几块木头，哔哔啵啵作响，正前方一尊月老像在火光下神情微妙地笑着。

　　辛四娘笑道：“看这月老庙竟如此破败，想必是不甚灵验的。”

　　那小道士肃穆道：“心诚则灵，况且姻缘天定，月老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

　　辛四娘问他：“道长连着都知道？”

　　小道士看她乌黑的眸子在火光下亮如星子，莫名又红了脸，道：“小道，小道也不知道，是师傅说的。”

　　辛四娘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木板放到火堆附近，理了理长长的裙摆，坐了下来，抬头招呼小道士：“道长也坐过来呀。”

　　小道士全程红着脸，找了一处离辛四娘最远的地方坐下，伸着双手烤火。

　　辛四娘问：“道长在何处修行？”

　　“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小道士眼观鼻鼻观心。

　　“那道长如今要去往何处啊？”

　　“无处不可去。”

　　“我明天要去广平县，道长可愿意和我同路？”

　　“……姑娘，小道要睡了。”窸窸窣窣整理。

　　“道长晚上不用打坐悟道？”

　　“……”闭眼不语，一会儿，又窸窸窣窣起身，拿了件打着补丁的道袍给辛四娘：“天寒，姑娘若不嫌弃……”看到辛四娘身上毫无瑕疵的狐裘，默默消了声音。

　　“道长自己呢，可有东西御寒？”看他神情尴尬，辛四娘感激的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小道士看对方一身狐裘，手中却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道袍，自己都觉得多此一举——难道自己的道袍会比那狐裘更御寒？心下又不免嘀咕，有钱人家真是太造孽了，做那狐裘得杀多大一只狐狸啊！翻来覆去念叨了几百遍，才睡了过去。

　　辛四娘听小道士的呼吸渐渐平稳，知道他是睡着了，于是偷偷摸摸起身，借着火光看那道士的长相，评价道：虽然没有良珖好看，但总体上还是很过得去的，特别是鼻子，很挺，嘴巴也不错，薄厚适中，眉也是浓浓的，说起来，这小道士的眼睛好像也特别大特别好看啊……

　　最后总结道：作为一个道士，能长得这么顺眼，真是不容易啊。

　　辛四娘长这么大，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不大见得到人，就算在山上见到了，也是远远地躲开，这次见到一个无害的道士，不免好奇心作祟，先是仔细打量了对方的长相，觉得道士也不都是长相猥琐的，打量完了长相又盯上了对方的包袱。

　　小道士的包袱也是打满补丁的，辛四娘偷偷摸摸打开一看，全都是些画符用的黄纸，几支开了花大小不一的毛笔，还有一个缺了口的木碗，唯一看得上眼的是一个狭长的木盒子，表面光洁，棱角圆润，摸上去十分舒服。一般话本小说里的木盒子，都是个神奇的玩意儿，不是装着奇珍异宝，就是装着杀人利器，如果是志怪小说，那盒子一打开蹦出的东西就肯定会打得鬼怪元气大伤甚至神魂俱灭。不过，辛四娘这只久居山林的狐妖，可没看过话本小说，又加上她好奇心重，因此看着这盒子心也痒痒手也痒痒，于是，就打开了……

　　话本小说写的东西一般都是不作数的，可这次，辛四娘遭了霉运。只见那木盒子一打开，金光一闪，一个奇利无比又灵巧无比的东西缠了上来，幸亏辛四娘平日里修炼还算刻苦，反应敏捷地破窗而去，可大腿上还是被咬了个长口子。辛四娘又是痛又是悔，那东西缠得紧，四处又无藏身之处，辛四娘想起这附近有条河，如果钻进河里，或许可以躲过一劫，于是忙提着气飞将出去。

　　又幸亏现在天气回暖，小河没有结冰，辛四娘心下大喜，化回原形猛扎进河去，一进河就被冻得一激灵，又呛了几口冰冷的河水，忙闭气念咒御寒。那金光紧贴着河面转了一圈又一圈，天微微亮了才离开。辛四娘腿上被咬了一个大口子，又整晚躲在河里不敢上岸，这苦痛真是长这么大头一回经历，不过还是强忍着多呆了几个时辰，就怕那东西去而复返，等爬上岸的时候，全身都冻僵了。

　　辛四娘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全身的毛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伤口一直没有收拢的迹象，风一吹，连打喷嚏的力气都没有了，苦兮兮地看准回家的路，慢吞吞爬，没走几步，就僵着四肢倒了过去。

　　河畔的柳树在清晨的寒风中摆着柳枝，发出簌簌声响，悄然从树干中伸出许多绿意盎然的枝条，舒展开去，缠绕上倒下的白狐，又带着白狐缓缓收进了树干，最后竟让人察觉不出一丝痕迹。

　　只一会儿工夫，辛四娘倒下的地方已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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