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秋水生

　　唐天容在做梦，梦里他穿着最喜欢的那件蜀锦长袍，长袍底下是那件很久没穿过的暗青劲装，腰边也挂了鹿皮袋子，里面沉甸甸的装得都是毒砂。但这袋子其实也有些机巧，在侧边的缝里，还有个暗囊，那里装的都是最精巧的暗器，通常都是弟子自己给自己做的，保命用的玩意。故而即使不打开那袋子，他也晓得里面装了七个铁蒺藜，是他以前一个一个，亲手打出来的，打在人身上，一下能开出十五个花，也就是十五个洞。而那每个尖刺上都在出发前粹上了无解的毒，唐家的毒。

　　他把它们全都带上了，是因为他要去报一个仇，杀一个人，一个剑客，一个很棘手的剑客。他在出发前就知道，这一去的凶险，无论成与不成，这些东西若是在这时候不用，往后估计就永远用不上了。

　　他将生死掷于一击，理当是沉重地，珍惜地，再享受或许是最后的几天时光，所以他穿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带上了用的最称心的武器。

　　当然这一切决计不会教旁人看出来，他的事只有他自己清楚。

　　不过唐天容现在的心情一点都不紧张，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最大的证据就是现实之中，京城里绝不可能有一家酒家会叫春华楼。

　　而他要杀的那个人，也早就死在了另外一柄剑下，是的，一柄剑。

　　对剑客来说，他的一切，不过是奇淫技巧罢了，好玩的小玩意，不值一提。

　　一点尘埃，本来无毒。一句话就把他的骄傲都打进尘埃里。

　　倨傲至此，目下无尘，这就是剑客。

　　他一直看着窗外，等该来的人，第二杯茶饮完时，远远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坐在白纱的轿里，白衣秀美的剑婢给他挽着纱，那白纱牵着飞轿，还有六个小姑娘一边洒下香气袭人的花瓣。

　　矫情，唐天容想着。

　　一直摆在桌上的手里腾然翻出朵铁花来，那沉铁在他手里滴溜溜滚着圈，从一个手指尖滚到另一个，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手指，眼睛牢牢盯着那几个小姑娘，心里想的却是，那么轻那么长的纱，他一下就能把四条全绞了，若是看那高高在上的人，跌下来该有多好。

　　其实他很久不玩铁蒺藜了，以前做的精巧玩意儿现在看着也糙得很。

　　那人离酒楼愈来愈近，近到坐在酒楼最里的唐天容都能看到他身后的剑，一柄黑鞘古剑。

　　寻常人看人先看脸，单他看着那剑，还看得目光发亮，脸色酡红，好似喝了最醇最美的女儿红一般。

　　哪怕看着那把剑都觉得手疼，但他仍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越跳越快。

　　他在激动。

　　因为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他正面临着一个契机，一个天大的契机。

　　他于武道之上，已很久没有精进了，因为他有心病，他有执念，他看不穿，他心存疑。

　　那个人就是他最大的心病。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事了，再痛的过往，时间久了，也会淡忘掉，但或许是接下来的事给了他太多影响，竟然在这一天，再看到这场景。

　　他低头抿了口茶，平息狂跳不止的心，花香同脚步一道飘到了二楼，那个人慢慢走上来，每一步都稳得难以撼动，他全身散发一股令人目眩的光彩，一双寒星似的眼看向唐天容的方向，忽然问道“哪一位是唐天容？”

　　唐天容直视着他的眼，他原本都想好要如何应战，如何去躲那致命的剑，如何将手里的铁蒺藜一枚一枚打进那个人身体里，他都想好的，但此刻他却突然丧失了一切行动的意志，心里的波涛翻得比天还高。

　　只因那白衣上的脸不对，那是张很秀气，斯文的少年的脸，他笑容温柔而亲切。

　　或许他刚才的声音也是温柔而亲切的，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那温和文雅的咬字和语调，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这他么谁！

　　唐天容一下给吓醒。

　　他睁眼看到了青色的床帐，那纱帐又轻又软，帐子底下的云被也是这样，又轻又软，一点都不玷污云被这名字，上等的蚕丝不知还掺了什么，蓬松得同白云一样，软的叫人一躺下去，就跟陷进了云朵里一般，不想起来。

　　这世上东西大多相配着出现，就如一个婀娜美人的脸不会差到哪去，通常摆了这么一张床的房间，也是一样让人呆了不想出门，除了没有窗和四壁的摇晃，仍谁都猜不出，这装饰精美的房间，是条大船上的船舱。因材料所限，长途远行的木船整日浸在水里，很容易潮湿，还有通风不善的霉味，海腥，甚至清理不干净水草海鱼的烂臭。但这些都没有，船舱里干干爽爽，还有股淡淡的香料味道，哪怕最挑剔的人来，也指摘不出哪里不好，这样好的环境，实在很让人懈怠，何况他本来就是个乐于享受的人。

　　但这船上并非他一个客人，就连他这房里，也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个人，被捆成了一只粽子，凄凄惨惨地扔在墙角。她原本穿了一件漂亮的长霓裳，布匹绚丽地像天上的彩霞落下来一样，现在却跟咸菜似得皱在她身子下面，好在身上的盘扣系带还好端端的，不然就俨然是恶徒蹂躏良家女子的第一现场。

　　唐天容对虐待弱女子没什么兴趣，透过舱里的暗道去了信，就优哉地等人来收拾。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收拾的人就来了。

　　进来的是个淡褐色皮肤的姑娘，眼睛有点圆，穿了件类似短打的衣服，身材结实而紧凑，完全显露出健康流利的曲线，总能教男人们浮想联翩。

　　她对唐天容张口就是“@#……*……*”

　　没……没听懂……

　　唐天容冷硬着一张脸“你且带她出去替她清理一下。”

　　姑娘朝他笑了笑，那是个很有朝气的笑容，她漂亮的，没有任何修饰的脸庞就像是阳光下，野地里的一朵花，那是种纯粹自然，生机勃勃的美。她说的也是她自己家乡的土话，海外岛屿，与外界几乎不通，文化政治都自成一体。

　　直到蝙蝠公子出海。

　　钱演在江南的经营确实都给扔进了海里，但后来从海里起出的金子却没给他沾到边，甚至连岸都没上，又给倒进汪洋，铺了蝙蝠公子在海外的路。

　　其实出海这事蝙蝠公子不是第一个做的，但他在其中的获利，大约在所有人里，都能排上号。

　　在建起蝙蝠岛之前，他还在南海东瀛一带找到过几个无名小岛，里面的人大多采珠为生，靠着海产与偶尔过路的船队交易，生活清苦，但是思想却朴素，任劳任怨给地首剥削。他挑起了几代前就积下的矛盾，而后轻轻松松将那块地收入囊中。

　　他被人敬之如神。

　　能在几年内，在海外从无到有地建起一个糜烂销金窟，还瞒住中原人的眼，全靠这群岛民。

　　钱演也好，唐天容也好，这个女孩子也好，都不过是蝙蝠岛上的一块垒石。

　　想到这里，唐天容对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放软“你不必太紧张，我已经封住了她的穴道，她动不了的，你只要看好她，别让她逃走，有什么时直接找我便可……哦，还有，千万别让她碰到外面那群男人。”

　　姑娘点点头，对他比了个手势，大约是听懂了的意思。她习过点粗浅的健身功夫，一只手就把那个捆成一团的娇小姐给带走了。

　　她就是钱演家挖出的千金，看表面不过是个娇小姐，脾气也娇，人也娇。虽说是娇小姐，但那姑娘也古怪得很，原唐天容以为不过是捉到了只别家派来的蛀虫，并未将这女子看得多重，只顾盯着人背后的东西，草草吩咐一下，就把人扔给手下关着待审。

　　但是她却逃了，若非那日唐天容一时兴起去晃了圈，只怕人已经逃到关外去了。

　　他对自己越自信，对这逃走的人就越警惕。

　　仔细盘剥了下，却查出来这女子武功不如何，手段不如何，对付男人的功夫倒是世上罕见，一个疏忽，就让人勾走了三五个手下，这闷亏吃得唐天容心堵，虽然那几个人都说是给鬼迷了心窍，但谁信，精虫上脑到这种程度，他们往后也算废了，还如何重用。

　　他冷静之后也想通，那姑娘大约是修了什么特别的功夫，传闻以前有个半夏夫人，修炼了一套魔功，就是能让男人言听计从的。

　　这一来，连他自己都不知能不能抗住，他是一点都不想再沾手这事，可惜带的人里没个女子，为防意外，只好自己上阵去。

　　独身上路，把人逮回来，一来一往，误了原本的船。换现在这船亦是无奈之举，混在群各怀心思的客人里一道出海，一边还要小心防着那妖女，实在让他有颇多怨言。

　　索性把人迷晕了一路，也没出什么事。

　　迷药不能多用，但人不是他要的，二来他也厌恶这种玩弄人心的混账，以后会有什么影响，那不是他的事。

　　他一路给人下着药，那妖女的日常清理，喂水喂饭，都交给了别人。一来二去，反倒跟帮他收拾乱子的姑娘混了个脸熟，他们本就是共事，相处总少很多旁的顾忌。

　　姑娘操着口半熟不熟，口音浓重的官话告诉他，她名字在汉语里叫‘东珠’。

　　就是那种漂亮的小东西，采珠女冒着寒冷和黑暗一次次下水搜寻。

　　唐天容道“是个好名字。”

　　东珠姑娘给他送了食水衣物，便走了。她是个挺实诚的好姑娘，除了做份内的活，旁的心思并不多。

　　所以唐天容大多数时候还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海上几日生活无趣，他不想见同船的人，只能一个人呆着，就更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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