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下苍天在上

作者:Sian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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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这种时候”河东军中上级指挥官里有这个念头的绝不只有李存审一个,他只是唯一把这个比喻付诸行动的人。

      乾宁元年的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晋军中几乎所有人都送了一口气,不管明年是什么样,他们总算都能活着挨到了今年的腊月。

      年初李存孝的叛反毫无悬念的被镇压下去,不管是否出于本心,那个战场上传奇的青年已经结束在血腥的尸裂刑车上。之后本就暴烈的李克用情绪更加无常,虽然在此事中推波助澜的李存信到现在还没有得到任何处置,但不久后昭义节度使康君立因为在李克用酒醉提及李存孝时为李存信分解了几句,立刻被暴跳如雷的李克用挥剑追砍,幸亏当时左右拼命拦救才下性命,之后立刻被囚于军中,没过多久就死在了那里。

      而这只是河东内部军务。仍是同年,盘踞关中的李茂贞越来越肆无忌惮,频繁出兵扩大势力;占据关西的义胜军节度使董昌也自觉兵强马壮,蠢蠢欲动的在谋划自立;更不要说跟南方人搭上了钩,同时攻下了衮郓打开了东北大门,风头大劲的朱全忠,磨刀霍霍眼盯着幽燕就准备下手。

      这时李克用已经解决掉了一直在他的北边不安分的吐谷浑部,自年前卢龙节度使李匡威被他亲弟弟李匡筹撵出去自立后来投奔的幽州旧将刘仁恭就不停串掇他出兵幽燕,现在催的更加急了。

      要快,刘仁恭拉着当时颇为李克用器重的谋士盖寓头头是道的分析,如果被朱全忠占了先,他要下太原时就是一马平川,到时河东基业便荡然无存了!

      谁都知道这大部分是危言耸听,李克用早有出兵幽燕的心,他只是在等待时机,眼下看来这个时机已经来了。

      时人若说李克用运兵如神显然是反话,仗着沙陀铁骑势盛,李克用在中原的战略简单说就是横冲直撞随性而行。那时他一心跟梁人争夺邢州,就只漫不经心让刘仁恭带了几千人去扣扣幽州的门,这些人理所当然没对李匡筹起什么作用。挡住了刘仁恭的李匡筹自躇沙陀人不过如此,竟主动去侵犯河东边界,这才真的惹恼了李克用,大怒之下动了真格,亲自点兵选将出兵幽燕。

      这次他点了义儿军使李存审跟刘仁恭同去,听到任命时刘仁恭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个一身娘们气的九太保战场上的能耐足保他此行万无一失,而能挑上李存审也说明这次李克用确实是认真要扳掉李匡筹了。李匡筹倒了之后按规矩幽州理所当然的就是他的了,那时忙着对付朱全忠的李克用一定没空管卢龙军地盘,想来用不了多久幽燕就姓刘了,到时候李克用想管怕也是有心无力——别看他刘仁恭现在到处鼠窜无着,迟早有一天李克用朱全忠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刘仁恭的算盘打得很得意,只是这里还有一个人让他想起来就背后发寒:孔领关的高思继。

      高氏在燕地是大族,他跟他兄长治军颇有名声,燕军人人心向。好在他对逐鹿中原似乎没多大兴趣,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而李匡威在燕地时也不敢公然跟他作对,甚至连他在自己地盘的乡民中自组骑军义兵对抗来掳掠的契丹人的事也听之任之;当初李匡筹驱逐李匡威时他丝毫不管,李匡筹弄到卢龙节度使封号时他也没有任何表示,李匡筹却也没法发作——高思继连李氏兄弟都不放在眼里,自然没有任何可能会对他刘仁恭低眉顺眼;况且再怎么说李氏都是朝廷亲自册封的节度使,高氏多少尚存三分礼让,却如何会敬他刘仁恭?——想到可能跟这个人硬碰上他就胆寒——于是临行前他急急去见李克用,尽力陈述高氏在燕地如何威望,实为大患,试图说动李克用亲自去拔掉这个钉子。

      这次李克用到出乎寻常的有耐心,一语不发的听他说完才慢慢开口:“那么公有何良策劝他来投啊?”

      劝他来投?他会主动来投?这个刘仁恭想都没想过,但话已经说到了这里,他想了又想才硬着头皮答道:“……燕俗重义,若高思继听闻公为旧使报仇,定慨然相投……”

      刘仁恭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压根是屁话,他自己都知道,但说话是说话,最后怎么做是另一码事。

      李克用眯起右眼思索了片刻,转头看过身后的亲军,目光最后落在李嗣源身上。

      “邈卓*,刘将军的说话你都听到了,你就去孔领关走一趟,把刘将军的话送到那儿。” (*根据李嗣源沙坨名“邈诘烈”的发音\"Moh-JEE-leh\",根据突厥语习惯推测昵称应该是“Moh-DRee\",因为“leh”不再发音所以摩擦发音的“J”会变成一个卷舌音“DR”~很性感对吧~:D~汉语对卷舌音的习惯性翻译是“卓”)

      李嗣源低头拱手道:“儿臣领命。”

      刘仁恭心里都哀叫了,李克用会听不出来那些话是他临场胡诌的吗?这种话送到孔领关,高思继连城门会不会开都是问题,到最后免不了又是一场硬仗。这次他要是有幸进了幽州城,发誓再不会跟沙陀人谋事,这些人完全就是野蛮人!除了硬拼没一点转通的考虑!

      没等他再说话李克用就叫送客了:“明日出兵要劳累刘将军了,今日就早些休息吧!”

      当李克用说到此为止时,最明智也是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到此为止了。

      刘仁恭讪讪的出了帐,李克用才又转身问李嗣源:“那个高思继,你见过吗?”

      这是个颇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高氏世代定居幽燕,怎么可能跟沙陀人有什么牵扯?李嗣源的表情声音却都没什么变化,他想了想才说:“儿没见过。”

      似乎沉浸在回忆里,李克用慢慢点了点头自语:“也对,你不应该见过。”

      他解了衣带上一把琉璃马头柄的匕首交给李嗣源:“你带这个去,指名见高思继,把这个亲自交到他手上。”

      说罢他拍了拍李嗣源:“现在就走,放机灵点。”

      没有再多的交代,李嗣源也没有再多问便也拱手出了帐。没有手稿,没有印信,没有通报,为什么李克用会让他就这样单人独骑去骄兵悍将的孔领关传那样一句胡话,他并没有多想,这只是又一个命令。十四年来经历多了生死一线,凡李克用给他的命令他从来都是不多说一句废话的去做,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命令始终是命令。

      他父亲是李克用之父李国昌的部将,他十三岁丧父后起初是在李国昌部下。当时正是沙陀部倒霉的节骨眼,唐廷合两镇兵马连赫连部去剿灭割据北边的沙陀朱邪氏并算云洲旧账,沙陀部被迫北奔鞑靼。出了蔚洲李克用挑了个李国昌不在的机会亲自去帐里找人,找到了立刻拉了他的马就把他带了出来,军中都知道这个少主脾气暴一时竟没人敢拦。

      出了李国昌的营地李克用掏出腰间酒壶灌了一大口,又朝地下唾了一口哼道:“老头自己都快管不来了还想管谁呢!”他斜起绿色的独眼瞥了一眼还是少年的李嗣源,顺手就把酒壶扔了过去:“你爹是我兄弟,他让我管你,往后我就是你爹。”

      李克用确实把他管的很紧,这些年死死扣他在身边不放出去。只有李存信战场上实在太不成器,又与其他将官关系搞得很僵,眼看军中无人能辅时才调他去压着,倒果然收效得紧。

      从晋阳到孔领关倍道兼程不过两日,他抵达那座北边关隘时正是夜半,城上却灯火通明,想来近来北方形势严峻镇镇警惕。他在护城河边高声通报河东节度使有使来见,城头火炬立刻聚集在他身上,霎时通明的犹如白昼,他眯了眯眼睛,就听到城墙上有人喊话:

      “——黑夜昏暗不辩人物,来使请天明再见!”

      粗暴但也不是意料之外的回答,这种两镇交兵大战在即的关节把使者拒之关外的事并不少见,不论无意刻意都相当于把来人交给了敌营宰割,这时也只能全凭来人运气能力决定死活了。万幸眼下虽然交战在即,这个地方却并没到最前线,而城上喊的也并不是逐客令,说明李匡筹的手还没伸到这里。

      不能回去找村落,两日的路程都走过了就在城下过一夜又能如何。

      他在城外的山林脚找了一个完全被阴影遮住的所在,把马拴住后他抽出刀搭在腿上盘膝坐下,那是个能让人对周围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极度敏感的姿势,准备战争的姿势。

      月亮升上了城头时他听见有细小的声音,是人的脚步声。

      他并没有动,脚步声在离他五尺开外的地方停住了,片刻后径向他的方向走来。

      是熟悉周围的本地人,那么是城里的人吗?

      他握紧刀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

      “时时警戒,是好习惯。”

      来人居然说的是有沙陀部上层贵族间使用的的西胡语,李嗣源有些意外,却也没有放松警惕:“是谁?”

      “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北地胡汉杂居,有人会很多部族的语言也不足为奇,但那个人说的是已经与突厥人的辉煌一同西去了,在阴山故地几乎绝迹了的真正优美流畅的突厥语。与时下部落中那些人在喉咙里咕噜,词汇间几乎没有连接词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就像丝绸铺在宝石地板上,他句子里的每一个转折连接连同每一个卷舌音的起伏都平滑流丽犹如乐声。

      “过路的,无名人。”

      两人无声的对峙了片刻,再开口时那个人的声音很轻松,似乎还有笑意:“我猜我们都有不方便通报的身份,那大家就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我不是敌人,至少现在不是。”

      那人居然又往前走了几步,一个高挑修长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微弱的新月昏光映出一张漂亮的可怕的脸:那张脸就像他小时候见过的天竺佛像,深刻的五官轮廓仿佛是雕刻,每一根线条都精雕细琢般完美的可怕,却竟是呼吸活动的人。

      而他的眼睛,居然是金色的。

      他们眼神相会的一刹李嗣源迅速别开了目光,他可能是谁?一个名字立刻浮上了心头。

      ”你多大?“

      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李嗣源手仍然搭在腰刀上:“与你什么相干。”

      那人嘴角竟浮出一丝笑意,他接下来的话一句双关语,如果一定要用汉话解释,大概能被理解为” 我看好你”或是“你要当心“,同时其中又有些极其微妙的挑逗成分。

      是他,这里还有第二个人敢在黑云压城的深夜独身出城的吗?在那个人的身影又隐藏进夜色中前李嗣源高声道:“高将军留步——”

      已经看不见那个人的影子了,只有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这次换了汉语:“黑夜昏暗不辩人物,有事明日升帐再议。”

      那只是又一个无眠之夜,次日平旦有人开了城门上的次门,这次并没有过多盘问,城门打开后早有人等候带他去议事节堂。

      两旁军将早已排列站好,堂上帅案后交椅上坐的果然是昨晚他在城外见过的那个人。日光下少了夜里的妖异,他这才看清那个男人的眼睛并不是金色,而是明亮的浅褐,因为太明亮所以在月光下几乎会被错认成金色。他少说也三十四五,却有一股与相同年纪的人全然不同的气质,就像火焰,太夺目,太灿烂,太鲜明。

      太骄傲。

      甚至没有人在外堂搜他身上兵器!

      “晋王的亲骑指挥使,贵客啊,”他说话时面上带笑,双手交叠支在腭下,头微微仰起:“在下孔领关总兵高思继,招待不周,李指挥见谅。”

      再没有多余的闲话,高思继直接便问:“你带来的信笺呢?拿过来吧。”

      李嗣源到了声失礼便掏出那柄匕首,他的表情和声音都没什么起伏:“父帅并未交托信笺,只命我将这把匕首送高将军过目。”

      高思继哦了一声,冲旁边的牙军招了招手示意把东西拿上来,他接过那柄剑看了看就放到了案上:“你说晋王有话说,是什么话?”

      李嗣源拱手低头,一字一句把刘仁恭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是他眼下唯一的选择,他从来不是一个自作聪明的人:“李匡筹逐兄代立,行事不义,晋王深为感愤,尽提兵马为旧使报仇,久闻高将军义烈,愿请一助军威。”

      闻言帐侧将官立时轰然起了议论,高思继手拄在桌上抵颊笑了,等了片刻才挥手示意肃静,两侧霎时寂静无声,却都一个个对李嗣源怒目而视,完全无视李嗣源的存在,高思继径问两廊诸将:“李将军的话诸位将军都听到了,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吧。”

      话音刚落人声就起了:
      “——他说自己是何人就是何人么?无凭无证谁知道真假!八成是朱全忠的奸细!”

      “便是真的又如何?我与河东素无交往,今日突然来访,必无善意!”

      “大镇争利如何累及我等?高将军切勿上当!”

      一时人声嘈杂,李嗣源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上首的高思继。高思继也自始至终没有插嘴,仍保持着托颊的姿势唇角带笑,明摆着这全是做给他看的。乱了有半柱香的功夫,高思继才又挥手止了议论。再转向李嗣源,他的语气到还是很客气:

      “李指挥,你看见了,这是大事,众议纷纭,本将也不好擅做决策,我们总要商量商量,到明日午时与你答复如何?”

      李嗣源皱了皱眉,虽然全然不知高思继意图但在这里托一刻便误一刻的事,他立刻拱手夺声道:”军情紧急,还请高将军速做斟酌。“

      高思继站了起来做了一个送人的手势仍在笑:“年轻人,你话都说完了,就下去吧。”

      ——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被带到了偏厅,外面人来人往,却并没有人看守他的行动,他拉出一张椅子在桌前坐下开始等待。这是个极其奇怪的使命,李克用选上他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肯定是他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并有一张在不应该开口的时候从来不会冒出半句废话的嘴。

      “将军。”

      门侧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

      他抬起头时看到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站在门边,还稚嫩的五官分明有高思继的影子,那双眼睛的颜色略深,却清澈明亮的太多,日光下也能看出隐约的金色。

      “将军是沙陀王的使者吗?”

      沙陀王。

      那是一个很久没人叫起过的头衔,李嗣源有些意外,仍冷声问:“公子有事吗?”

      “家父命小侄来看您。”

      说完那孩子便不再开口,只上下盯着李嗣源看,似乎他是什么奇异物件一样。约莫半柱香功夫,那孩子一拱手仍不发一言的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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