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

　　暮春时节，天气渐暖。
　　刘连城住在思过崖上已有七八日。白天，空中偶有大雁成行飞过，扰动水蓝色的天空，漾出层层波纹。云朵聚集又散开，拥着雪一般的颜色飘向四方。他坐在亭中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看令狐冲一遍遍练习华山剑法，偶尔也和他拆上几招。晚上，山崖间的夜空如同一幅绘着星月的长卷，夜幕漆黑深沉，月色皎皎，繁星盛放。天空好像离他很近，那如钩新月清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他和令狐冲在洞外并肩而坐，谈天说地。
　　在这七八日内，岳灵珊只来了一回，其他时间都是令狐冲的师弟陆大有将食篮放在巨石底下的缝隙里，偶尔遇上，便隔着巨石嬉笑几句。食篮里放的是双份饭菜，显然华山派是将刘连城当客人看待的。有那么几回，食篮里放着一小壶酒，两人便分着喝完，都是甘之如饴。
　　在思过崖上的日子其实相当惬意，他甚至觉得自己心中的郁结也纾解了不少。只是眼下尚有一件事要办，他在享受的同时也不得不隐隐担忧。
　　这一日，刘连城在亭中无所事事，只是望着天空出神。令狐冲提剑走进亭中，坐在他身边，道：“刘兄，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有急事要下山啊？”
　　刘连城犹豫了一下，决定从头说起：“令狐兄，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相斗的时候，我使的是衡山的‘云雾十三式’？”
　　令狐冲点点头：“不错。”
　　刘连城解释道：“我拜在刘正风前辈门下学艺，不过并不是衡山派弟子。”
　　令狐冲奇道：“这是为何？”
　　刘连城道：“我在北越……有些势力，算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刘前辈传我衡山派的武功，是为了让我帮他安排一个朝中的闲职。”
　　令狐冲想起金盆洗手大会上，的确有官员传北越皇帝圣旨封刘正风为参将，心下了然。
　　刘连城继续说道：“想来刘前辈此时已准备启程赴任了，我本想去送他一程，谁知现下被困，恐怕是送不得了。”
　　令狐冲想到金盆洗手大会上刘家惨遭血洗，曲洋和刘正风合奏《笑傲江湖之曲》，仰天大笑，双双离世的情景，心下黯然，道：“刘前辈已经去世了。”
　　“什么？”刘连城大惊。
　　令狐冲长叹一声，将刘家上下被屠杀、曲洋和刘正风死于旷野的事情和盘托出。刘连城想着与刘正风毕竟也是师徒一场，不禁落下泪来。
　　令狐冲正劝慰着，只听一声“大师哥！”，这般清脆甜美如银铃随风摇动的声音，显然是小师妹到了。令狐冲起身出亭，岳灵珊已跑到眼前。
　　令狐冲见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衣裳，白里透粉的柔滑布料上用极精细的针脚绣着一枝桃花，衬得她肤如凝脂，双眸清亮，容色当真玉雪可爱、娇美之极，心中一荡，竟连往日调笑的言语也说不出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瞧我这新衣裳好不好看？”
　　令狐冲连连点头：“好看，很好看。”
　　岳灵珊笑道：“今天早晨我跟小林子练剑的时候，他都看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还把我夸成什么仙子下凡，谁稀罕他阿谀奉承呀，嘻嘻。”岳灵珊嘴上说不稀罕，心里却极受用，笑得眉眼弯弯。
　　令狐冲听了，心下说不出的烦扰。转念一想道：我真是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林师弟与她年纪相仿，自然亲近些，我竟这等小气，为此介意！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
　　岳灵珊又道：“大师哥，近来娘教了我一套新剑法，所以我这几日才不得空上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
　　令狐冲道：“我怎么会怪你！师娘教了你什么剑法？”
　　岳灵珊道：“你猜猜。”
　　令狐冲道：“‘养吾剑’？”
　　岳灵珊道：“不对。”
　　令狐冲又道：“‘希夷剑’？”
　　岳灵珊咯咯娇笑道：“还是不对。是‘玉女剑十九式’！”语中甚是得意。
　　令狐冲道：“待你练成这套剑法，我可要叫你一声‘岳女侠’啦！”
　　岳灵珊道：“那可早得很，小林子天天给我喂招，偏偏他林家的辟邪剑法不堪一击，我总是不见长进。大师哥，你给我喂招好不好？”
　　令狐冲自是乐意，道：“好！”
　　于是两人持剑，在空地上拆起了剑招。玉女剑十九式独传女弟子，其剑招繁复多端，剑意轻灵奇巧，是华山派一门绝学。此时岳灵珊使得虽不熟练，但她身姿灵动，反应敏捷，长剑在她手中如同一道凌厉的寒光，飘忽来去自如随心，出手迅疾猛如电光，竟让令狐冲有些招架不住。他心下着急，出手便不容情了些，眼见岳灵珊长剑递出，便侧身一让，伸指一弹，岳灵珊虎口震痛，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了出去，坠入深谷之中。
　　岳灵珊急得直跺脚，喊道：“我的碧水剑！”
　　令狐冲心里一凉，想起小师妹素来对这把削铁如泥的碧水剑爱不释手，这回的祸可闯得不轻。自己怎会这样暴躁，弹飞了小师妹的剑？
　　令狐冲正待解释，却见岳灵珊泫然欲泣，转身跑下了山。令狐冲在她身后大喊：“小师妹！”她却充耳不闻，径自离去了。
　　令狐冲心里又是焦急又是难过，只盼她再上山来，可一连三四日，都是陆大有来送饭。令狐冲向他问起小师妹时，陆大有总是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这一切自然都被刘连城看在眼里，但他一语不发，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这天夜里骤降大雨，狂风惊雷扰人清梦，思过崖上的两人都睡得不甚安稳。晨起时，才发现挡在山路上的巨石已经被冲走了。令狐冲见山路无阻，本想下山去给小师妹道歉，但又怕小师妹愠怒未消，不肯原谅自己，心中忐忑不安，只觉进退两难。一旁的刘连城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便缓缓向山下走去。
　　“刘兄，你要走了吗？”令狐冲在他身后问道。
　　刘连城回首，望着令狐冲面容憔悴，眨巴着双眼，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一软，柔声道：“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这一句“很快”，便是整整一天。令狐冲无心练剑，只好叼着根狗尾草躺在地上看天，一会儿想起从前与小师妹的柔情蜜意，一会儿想起小师妹含怒离去的情景，一会儿又猜想着刘连城的去向，一时欢喜一时忧虑，倒过得度日如年。
　　傍晚，暮色四合，星月初升，刘连城终于回来了。
　　令狐冲起身迎上去，却见刘连城一瘸一拐，身上的墨色长衣划破了几处，脸上也多了几道伤痕，连忙扶住他，问道：“你怎么了？跟人打架了吗？”
　　刘连城摇摇头，递上一柄长剑，什么也没说。
　　令狐冲定睛一看，这把剑，可不正是被他弹下山去的碧水剑？他又惊又喜，语无伦次的道：“你……你特意下山去找回来的？”
　　刘连城轻轻一笑，素日冷淡的容颜多了一分生气：“拿着这剑去找她吧。山路陡峭难行，多加小心。”
　　令狐冲笑了，如雨过天晴繁花如锦。夜风轻拂过他的脸颊，他额前的碎发随风飘动，他双眸如星子，在昏暗的天色里绽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的美丽。
　　“谢谢你，连城。”
　　他提剑下山去了。
　　刘连城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转过弯去不见踪影，直到飘渺云雾弥漫了山间岁月，直到深沉夜色吞吐了流水与红尘。
　　便是从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的心，与从前不同了。
　　那里多了一个人。

　　令狐冲久久不归，刘连城也是彻夜难眠。他躺在石床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放弃挣扎，干脆起身到洞外赏月。今夜云雾缭绕，月色朦胧。月光如薄纱笼着思过崖，于是那洞口、石亭乃至一草一木，都落在明月的无边柔情中了。刘连城闭上眼睛，似乎听到哪里传来悠悠玉笛声，诉尽心中无限事。
　　在他回归孤独的这一刻，他终于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的，他是北越太子，未来将继承北汉国祚，并延续祖先遗志，南下灭襄，坐拥十万里大好河山。他本该着华服，居东宫，饮美酒，尝珍馐；他本该掌大权，决生死，助社稷，泽万民。可他却在迎娶南襄国湘云公主的途中擅自逃离，逃到这深山绝巅之中，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晌贪欢忘红尘。
　　况且，他还在这里，遇到了那个人。
　　他想着他。他的剑眉薄唇，他的颀长身姿，他的顽童心性，他的一身侠气……
　　他睁开眼，阻止自己再沉溺于那人的笑靥中。
　　他是北越太子……他迟早要回去……这一点，他不敢或忘。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黎明再次冲破了黑暗。刘连城好不容易隐约有了睡意，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揉揉眼睛，站起身来，看见了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令狐冲。
　　“你……你怎么了？”刘连城见他面如死灰，如同大病了一场，皱起眉来问道。
　　令狐冲却跌坐在地上，任他怎么扶也不起来。良久，他才张开干裂的双唇，吐出两个字：
　　“走了。”
　　他的嗓音很沙哑，像是在大漠风沙里蒸干了一切清亮与温润，这使得他说出的话语几不可闻。
　　“走……了？”刘连城大惑不解，“谁走了？”
　　“她……和林师弟在一起。”令狐冲断断续续地说着，目光涣散，仿佛在自言自语，“她从这里……走了。”说着，他敲了敲自己的左胸口。
　　刘连城看着他呆滞的模样，忍着心底隐隐的钝痛，说道：“你先站起来。”
　　令狐冲抬眼看了看他，顺着他的搀扶想要站起来，但感觉双腿一软，眼前一黑，便躺了下去，就此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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