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林蕖从西非回来几乎没赶着休息，带着笔记本去了图书馆，连着两天都没回来。赵宜虑也连着两天没出门，连常规的实验都不做了，半躺在床上看《汉书》，从第一章高祖本纪看起，手边放着一本古汉语字典，看的又细又慢，神情倦倦。
　　林蕖也是拖着一身的疲倦，关门的声音有点大，把文档资料抛掷到书桌上，踢踢踏踏的换着鞋，脸上没什么表情。
　　显然是心情不好，宜虑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
　　林蕖在客厅里不住的走，来来回回好几圈才发现宜虑的存在，她偏着头微微探进房门，语带惊讶有气无力的，“女神，这不是你吧，两天没去实验室？”
　　虽说是问句，神色倒是笃定得很。
　　宜虑合上书，微微笑着点头，招招手，示意她进来坐。
　　林蕖歪倒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疲惫之色尽显，孤独又无助。
　　两人都没说话，窗沿上栖了只不知名的鸟儿，摩挲翅膀探探头，间或叫上两声，鸣声清脆短促，画面明媚宁和。
　　家境平平，孤身一人在异国，谁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表面光鲜，前行道路上的荆棘险阻却没有人可以帮你，甚至不能够说，说了又怎样？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没有人可以替代，爱莫能助。
　　宜虑轻推了推她的肩膀，问道：“蕊蕊？别睡着了，怕凉。”
　　林蕖偏着头，露出小半边脸，打起精神来，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宜虑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道：“浅层的回答是‘难得两人都没事，晚上在家里吃吧。’，深一层的答案是‘霍老头给我发了封邮件，他把我推荐给了化院的PHD，让我明天去见面，化学专业的毕竟内行，让他参与实验。’”
　　林蕖叹了口气，掀起被角捂住头，声音闷闷的，“卿自向富贵，吾独赴黄泉。”
　　宜虑手指扣着被面，压低声音，言之切切，嗓音婉转好似千重恨：“仲卿，你可知兰芝的挣扎？兰芝视CNU如珠如玉，又怎愿放手与他人共享之？奈何我那霍婆婆却是个揉不得沙的主子，兰芝这进退之间，还哪由得自己做主？”
　　宜虑用一段黄梅戏的基本唱腔，将这段不雅不洋的话唱出了几分惆怅的味道。
　　林蕖拉开被子坐起来，难得正色道：“一个人走得快，两个人走得远。宜虑，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要是有这般聪慧洒脱，这些年就不会执迷不悟，越陷越深。
　　林蕖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勉强，埋头找着拖鞋，低头间，发间隐隐现着白发。
　　宜虑伸手拨弄了一下，笑道：“老了老了，都有白头发了。”
　　林蕖拉开她的手，嫌弃得很，“真是没见识，没在国内读过高中啊，白头发可是勤奋的象征啊，荣誉啊荣誉。”
　　宜虑大笑起来，朗声道：“姐姐你不知道我是三流院校毕业的吗，哪来你这么多荣誉的象征啊。”
　　林蕖和赵宜虑年纪相仿，都是同一年申请上常春藤的PHD，俩人都是本科毕业直接读博，艰难自是不必说，若要真心细论起来，赵宜虑的阻碍更甚于她。
　　林蕖的本科综合实力在中国排的上前五，专业排名是不可撼动的全国第一。赵宜虑和她不一样，第一次介绍时，整个组委会都没听说过这所国内的三流院校。偏偏赵宜虑本科学的是医学，医学领域非常的重视学历，就算是本科是一流院校毕业也基本上没什么好医院会要，不管日后是读了研究生还是博士，别人还是会一层层的扒到底，第一学历是她的硬伤。
　　依照常理，赵宜虑根本就不该出国，她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在国内考一个好的硕士，然后是博士，踏踏实实一步步的走，尽力弥补本科学历的硬伤。
　　但是她却选择出国直接读博，尤其是在美国，中国人几乎申请不到临床医学的硕士博士，，不管她赵宜虑多优秀多拼命也没用，她现在读霍夫斯先生的生物医学，在当初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
　　但是这样的选择和她的付出根本不成比例，从事生物医学意味着她日后都是呆在实验室做基础医学的研究，成为一名临床医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外国人在美国始终是二等公民，而中国的情况是基础医学的研究很不受重视。
　　林蕖能想明白的，赵宜虑也不会糊涂，林蕖想不通的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费尽心思把自己逼上这样尴尬的境地。
　　谁没有自己的那点事儿呢？林蕖笑了笑，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公寓有一定的历史了，墙上的壁灯让宜虑想起了老旧的美国爱情电影，磨砂嵌折的灯罩把四射激亮的灯光揉成一团，细细的散开，暖黄布满整间房。
　　宜虑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也不知怎的就养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毛病。她什么也帮不上，只得百般无聊的趴在餐桌上等，林蕖倒是做得一手好菜，她也乐得清闲自在。
　　晚餐是吃的血粑鸭，糯米是上次参加中国留学生会时一个浙江女孩送的，一直没时间弄，林蕖厨艺好是好，但是她不敢杀动物。看着宜虑面无表情的拧着鸭脖子放血，林蕖一边半挡着眼睛一边说着风凉话，什么怪不得学医的女生只能自产自销啊，云云。
　　赵宜虑为了今天的晚餐，忍了忍，懒得跟她计较。
　　晚餐上来时，宜虑真心觉得自己的一切忍耐都是值得的。满满的一钵，味道很好。
　　宜虑在便利店买了一提啤酒，两人都喝了不少，林蕖有点上头，断断续续地在抱怨老麦嫌她论文的标题太水，老美实在是太难搞。麦克森是林蕖的导师，具体年龄不知道，看起来挺老的，大家背地里都是这么叫他的，老麦是个怪老头，不同于其他的老板只出钱，老麦几乎每次考察都会亲自前往，是个典型的处女座代表。
　　说着说着，林蕖的语气慢慢降了下了，头也渐渐埋下，昏黄的灯光印衬着她光洁的脖颈，温润如同羊脂玉。
　　“宜虑。”她低低地唤着，没等回答，她自顾自的开口，“你为什么要来美国。”
　　尽管知道蕊蕊这句话，其实是在问她自己，宜虑却老老实实地回答。
　　“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和他并肩而立的机会。”
　　他高高在上，她不愿仰望，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的往上爬。
　　林蕖猛地抬头，眼神清亮却又似笼着薄薄一层雾气，怔怔的看着宜虑，好像穿过了她，不知飘向何处。
　　她表情冷静而自持，却语带哽咽，嗓音如同春雨后，“可是不同世界的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在一起。”
　　赵宜虑晚上没睡好，耳边一直回绕着林蕖最后说的那句话，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浅浅入睡，却又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闹哄哄的礼堂，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有的耳语微笑，有的面露不耐不停的看表，有的坐在位置上翘着腿大声说笑，宜虑站在人群里，连四处张望都是小心翼翼的，她害怕，她心虚，她不属于这里，她怕被发现，她怕被嘲笑。
　　她在找她的堂姐赵惟思，她好像听见惟思在喊她，声音却渐渐被高涨的呼声淹没，宜虑亟亟回头，台上的人放下手中的稿子，抬头。
　　场景变换得丝毫不露声色，高考后的第二天，去学校搬行李。六月的南城，太阳高悬，周遭格外的安静，树上蝉鸣声不停。妈妈在前面走，宜虑跟着。
　　妈妈穿着粉红色的圆领T恤，太阳特别大，她说要自己搬棉被，妈妈坚持不让，还时不时说说话逗逗宜虑，可是宜虑看得出来，妈妈脸上的笑容很勉强。
　　她高考考的很不好，已经再不用等答案出来，她自己做的题目她知道。
　　妈妈皮肤很黑，反复烫过的头发光泽不再，发尾坏死发黄，即便是梳着，看起来也是蓬乱的。妈妈扛着棉被，头被压低着，脖子直接暴露在阳光下，汗水混着油脂跟头发黏在一起，手臂也一直托举着，艰难地保持着一个动作，慢慢的挪动。
　　这样的妈妈，跟粉红色衬衫，很不搭。
　　宜虑提着桶，一直沉默着。
　　妈妈半扭过身子，微微偏起头，声音有些焦虑，喊道：“宜虑，打伞，太阳很大。”
　　宜虑低着头，没有做声，也没有打伞。
　　好像这样就可以惩罚到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可是再怎样，也抵不了让妈妈操心难过的不孝。
　　她发过誓了呀，不再让妈妈背地里伤心的啊，可是她怎么可以违背呢？她是这样的自私，活该求而不得，活该。
　　赵宜虑一直被梦靥困着，脑海里一会儿是妈妈背着棉被佝偻着前行，一会儿是一群群戴着眼镜脸色苍白面露讥笑的脸，一会儿是遥隔人群台上突然抬起来的眼，一会儿是爸爸最后沉默而隐忍的神情……画面交织在一起，来来回回的换转。
　　耳旁响起妈妈强压着哽咽的声音，“宜虑，你想不想复读？”，又有着刻薄讥讽的话语交杂着，“有点自知之明，你们这些女屌丝配得上他吗？”，隐约听见清雅的笑意，“有脾气就申请常春藤来美国找他啊。”
　　混混沌沌，记忆混杂如同一张大网铺面压下，被压得喘不过气。赵宜虑猛地惊醒，拥着被子坐起来，靠着窗头，缓缓平复着情绪，坐看一夜月色长。
　　月色长，长不过故乡。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