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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现实
沈安若是个拖油瓶，她四岁的时候死了爹，她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读了一肚子书，却连个秀才也考不上，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原本该饿死的。但是他长了张好脸面，王家村的一枝花愣是非他不嫁，带着一身的气力和不薄的嫁妆到了他一穷二白的家。沈书生白得了个媳妇，也坑毁了媳妇。一枝花跟他过了几年，一张水灵灵的脸成了菊花，他死了，留下个拖油瓶和一屁股债，把他埋了，还是一屁股的债，和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王寡妇。
王寡妇最后不要脸了，挣命似地抓住大金村的老鳏夫金老大，金老大是个猎户，死了媳妇，还有个瘫儿子，年轻姑娘瞧他不上，他也不爱娶了，和瘫儿子相依为命，他一身的好气力，林子里的野物没有他逮不到的，田里的庄稼也收拾得好好的，他的日子过得自在。
但是，半老徐娘的王寡妇跟了他以后，村子里风传的克夫命算是落了实。
金老大头一回带着侄子进林子，正撞上母大虫，侄子金米送了一条命，他丢了半截腿。
金是大金村的大姓，人多势众，宗族关系也复杂。有人的地方，总免不了是非。金米家的媳妇上族长家里哭闹了几回，整个大金村就起了流言，风头都对准了金老大。族长这时也出面了，一句话落下，让金老大赔了个倾家荡产。
一家子落到了这种地步，活路也不多了。五口人，五张嘴，却只有一个成年劳力。其余的，一个断了腿，一个瘫着，两个小的，一个刚会走，一个不中用的女娃子。
这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没了粮，冬季农闲，却冷得很，这时候死上几个人，甚至是一家子，都不新鲜。
沈安若摔在地上，她反复地回想现在的处境，她把这些深深地印在心里，她要反复地提醒自己，前生的沈安若，已经死了！今生不想死，只有找出活路！
她狠狠地咬住唇，疼痛，会让人清醒，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微微地笑了，讽刺地、绝望地笑，梦终于碎了，过去的那个人，在这一刻，彻底地死了。她收敛了尸体，用虚妄的梦陪葬，在心底，埋着。
她慢慢地站起来，扬着头，背挺得直直地，她瘦削的身影，像一片叶子，弱不禁风，可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棵树，吹不倒的树。
没有过不去的现在，只有回不去的从前。凡事要走的路，都是必经之路。痛亦是合情合理的，要知道，脚上的泡，只有自己走出来。
活路，说起来简单，真实践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一个七岁的贫女，一个现代文明社会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女律师，想要在封建社会贫苦的农村生存，不容易呀。力不足以种田，做工没有本事，最低下的商户是要本钱的，读书，更不要了，她根本没有资格。
沈安若苦苦地思索，她扶着墙，慢慢地走回房，她累了，她不想找出活路之前，就先饿死了。她要节省她的气力与生命，尽力地、尽快地找出活路。
沈安若进了屋，弟弟金宝已经醒了，他蹲在地上，抠着地上的泥，满手的泥巴，嘴巴上也黑乎乎的一圈。他看见了沈安若，抬起脸，嘿嘿地傻笑，鼻涕晃了下来，他使劲儿一吸，哼哧哼哧地叫，“姐……姐，吃。”
沈安若摇头，“没有，大宝，没有吃的。”
“姐，你，你吃。”
金宝摇摇晃晃地迈开两条小短腿，捧着一手的泥巴，递到沈安若眼前，“姐，吃。”
“姐不吃，你也不吃。”沈安若拽住他的细胳膊，拍掉他手里的土，金宝不乐意了，挣扎着去捡，沈安若拉扯着他出了门，舀了一瓢水，给他冲洗干净，金宝不老实，捞了水缸里的冰把玩，沈安若抢过去，他咧着嘴，哇哇大叫，沈安若把冰块扔到一边，拍拍金宝的头，“冰太凉，不好。”
“我要！要！”金宝挣开她，跑过去捡，他攥着冰块，像是得了什么宝贝，沈安若皱着眉过去，他背着手藏在背后，死活不给。
“金宝，听话！”沈安若说着，硬生生地从他手里夺过来，金宝耷拉着脸，是要哭的样子。沈安若深吸一口气，她一向是个娇纵的独生女，对小孩子没什么耐性，但是对金宝，她有责任和义务，她既然替了他的姐姐，她就不能逃避。
“阿宝，阿宝，别哭了，把脸擦擦。”她轻声地哄他。
金宝吸了几下鼻子，撇过脸去，“没……没哭！”
“好好好，没哭，阿宝是坚强的小男子汉。”她微微地笑，“阿宝不哭，是不是？”
“嗯！嗯！”金宝使劲儿地点头。
“好孩子。”沈安若慢慢地说，她拍拍他的脑袋，牵着他的手，向屋里走去。
刚进了门，里间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安子，安子。”
沈安若如梦初醒，原来这个家，除了王寡妇，金宝，还有死死压在肩上一动不动的金老大和金哥儿。
她忙拽着金宝过去，屋子的里间，一个老人拄着根木棍，踉踉跄跄，她上去扶了他，金老大叹了口气，他的脸是棱角分明的，原先应该很有一副英气的姿态，可是，现在，他咳嗽几声，脸上显出衰败的神色，叹了口气，手指了指前面的凳子，“老了，不成了。走这几步都不行。”
沈安若扶着他过去，还有两步路，他低下脸，眼光落到凳子上，他甩一甩手，“安子，不用了，我自己走！”
“大！你……”沈安若看着他，他勉强地拄着棍子到了凳子旁，他把棍子倚在墙上，单腿跳了两步，他摇摇晃晃地不稳，沈安若心里一慌，连忙扶住他，金老大哼一声，嗤嗤地笑，他倚靠在沈安若身上，说笑似地叹气，“唉，老骨头了，不成了。”
沈安若把金老大安顿在瘸了腿的凳子上，他怏怏地坐着，耷拉着眼，无精打采，“安子啊，别管我了，看看你哥，唉，看看他还有气吗？”
屋角里挨着一张小床，床上终年散发着一股恶臭，上面乱糟糟的棉絮一堆，几乎看不到里面还有一个人形。那人是干尸一样的，半死不活，一年到头地挨日子，有一气没一气儿地活。
沈安若到了床边，人还没从棉絮里面扒出来，一股子的恶臭先扑面而来。
“臭，臭臭！”
金宝捂着鼻子就要往外窜，被金老大一胳膊拦住，“宝儿啊。”金老大皱着眉，眼睛微微地瞥过去，他的嘴说不清道不明地瘪着，一声说不上是‘哼’还是叹息的声音飘了过来。
沈安若屏着呼吸，把棉絮掀开一角，一个干尸一样的人现在眼前，周身灰暗，皮肉干枯，沈安若伸出手指探了探气息，微弱，却是一时不歇，她把棉絮盖上，回过头来，“他还好好的。”
金老大木然地应了一声，然后，他嘶哑的声音颤颤地，却用了十足的力，“宝儿，他是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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