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录/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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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天骄


      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
      ——《汉书·匈奴传上》

      二、天骄

      七月,既望。
      天苍苍、野茫茫,边北塞上之地地广人稀,目力所及,唯见风卷长草。只有云霾接地处,一座城池雉堞的影子嵬然兀立,城门上半边剥落,正书着“济州”两字。
      此时距契丹起兵已四月有余。自泰州十二县反戈而向,辽军有了立足之地,愈加连战连捷。数月来济州城陷,临潢府围,金军被执者众,一时西北、东北路上人马往还,所呼皆辽语,俨然重见昔日大辽封疆而治的时光。
      当地诸猛安谋克既难克敌,中都纵有所图,也只得且遣出了御林亲军来援。大军日夜无休,只三昼夜间,自中都燕京直至白山脚下扎营,距济州城已不在远了。

      这日白昼将尽,一轮落日悬在半天,云层间余晖直如滴血般红,斜照着数万只马蹄下尘土碎草迎风卷动,恍似血海浮动,却不闻丝毫人声。马蹄下皆裹草荐,亦连半分蹄声不起,但闻夜风呼啸,在众军间飞卷而过,愈加肃杀一片。
      这彪契丹军坐下皆是截获的良马,自济州城直向西南,行军极速,不片时残阳已坠,暮色四合,只有天边月将升未升,依稀薄光惨白,照见白山脚下影绰绰、黑压压,数里连绵,火光攒动,便是金军新立的大营了。
      当头一名辽将带住马缰,眺望片刻,抬手做个手势,众军纷纷立定,当先数百人早将干柴、火油等物搬上了前来。那辽将转过头,向身边一骑马上低声道:“咱已占了上风风向,这百步之距,转眼便至——华大侠,全仗你了!”
      马上那人一声笑道:“将军莫急,今夜这些女真鞑子尽数在此,你可还担心,杀得不够痛快么!”
      语声清峭,三分傲岸,倒有七分的杀机,正是笑傲乾坤华谷涵。

      这金军乃御营精锐,虽非皇帝亲征,营中军备却分毫不懈。自近及远,三军列定,环绕着中军大帅麾帐。帐外、营边、了望台上,夜巡兵丁结束整齐,脚步声嚓嚓不绝,手中矛尖在火光下闪烁,冷气森然,劈面而至。
      只是军营便再严整数倍,又如何在华谷涵的眼下。他当日带着赫连清霞,出入招讨司尚且等闲,何况今夜一人一扇,这三军重帐,于他只如闲庭信步。金军空自火光耀目,刀枪成林,却不过喝两口茶的工夫,旌旗影下布衣飘风,那书生已立在了中军大帐之外,举手一掀,昂然便入——
      任你沙场老将,骤见这突如其来,也必要大吃一惊。然而帐幕一开,烛火摇曳,满帐通明,这吃了一惊的人,却是华谷涵。
      偌大一座帅帐空空荡荡,满室生风,哪里有金军主帅的人影?

      辽军此来劫营,等的便是他万军之中取了主帅首级,登高一呼,兵火齐举,如何能当?然这一变出乎意料,华谷涵心念尚不及动,鼻端忽闻甜甜细细,一室缭绕,竟是上好的檀香。再游目看时,瞬间只疑自己走错了所在——
      他方才掀帐而入,夜风吹拂,吹得四壁纱幔飘舞,壁间却既无弓箭,亦无刀枪。盔甲虎符一概不见,只当地一张长案,堆着无数书册半掩半开,几方端砚横在一边,架上笔挂得如树林一般。一支蘸墨湘管犹丢在案头,旁边斜搭着半卷凝霜纸,华谷涵目光注处,似见几字写道“只待云梢”云云,势如飞絮,笔致淋漓。若非亲身行来,真要当这一步误入的,是哪家公府侯门的内书房。
      其实这一眼所见,不过瞬息,华谷涵心头乍然一震,暗道:“不对!”
      “这字墨迹未干,写字之人离去不过片刻,如何这般巧法?莫非……”
      “当——!”
      猛只听一声炮响,地为之颤,白山动摇,四面八方,陡然已是一片喊杀之声!

      华谷涵急纵出帐,赫见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火光迸射,尽是金军人影,犹似夜半大江潮涌;早已经不辩多少,只见一波波、一浪浪翻滚而来,裹挟着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声、破口叫骂声、刀击盾声、箭离弦声、呼痛声、嘶喊声、风声、柝声、还有无数火把熊熊燃烧的毕剥声,尽数混作了一张冲不开、劈不断的天罗地网,再不留半分空隙。
      辽军螳螂捕蝉,再不料黄雀在后,炮声起处,腹背受敌。背后金军人浪不知何来,竟似开了天河水闸,直不可挡。只顷刻,辽军步步战,步步退,欲退无路,求胜无门,已被生生逼进了那一张要命的修罗网底!
      华谷涵再不及细思,眼见吴哥儿并数百所部被围垓心,左冲右突,马蹄踏得地下尘土弥漫,便是破围不出。只战得人人切齿咬牙,汗水奔流,盔上貂毛护额尽都湿答答粘在额上,早已浸得透了;当下一声长啸,夺路便闯。

      自他出帐,金军重兵便已扑上。只是华谷涵势如电闪,待得当头一队金兵扑到近前,他早已直掠十丈战阵,距吴哥儿等人已不过咫尺。然便是这咫尺之距,金兵大队一涌而上,却硬生生伸手而不可及。当先众步军各举长枪,已是齐刺而至。历来武功高明之士亦畏战阵,便因这“寡不敌众”四字。虽一人对敌,身周便围到水泄不通,至多也只能容数十人,但数十支长枪匝地而来,他手无兵刃,又要如何与抗?
      华谷涵却猝然驻足,腰身一仰,向后便倒!
      这一倒,自腰以上,半身竟与地平,数十长枪齐齐刺了个空,尽在他面门之上擦过。华谷涵左掌疾探,握在一兵枪头下反掌一抖,那兵登觉虎口剧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大力将兵刃向外斜甩,再也把握不定,撒手扔枪,一交坐倒。
      而华谷涵人不立起,掌心单压枪柄,呼地一声,枪横扫平地风起。但听金铁一串巨响,数十支长矛直震上天,点点黑影如群鸦惊飞,那几名兵卒仰天摔倒,冲力之大,把身边数丈方圆之内亦带得立足不定,横七竖八摔了一地。
      然只这一刻间,辽军已是重围愈深。退数十人容易,身周密密重重不下千百,一人之力又能抗得几时?华谷涵掷枪起身,心念一动,横目急扫,却见身侧不远,了望台上人影摇动,火光照见当头一人盔甲鲜明,众军环列,乃是羽林大统领之制。背后一杆红旗飘摆,吴哥儿等人冲杀向东,旗便东指;反身向西,旗便西指,众军卒随旗而动,果然是无懈可击。
      猛地衣袂振处,华谷涵飞身而起。他身只一动,便听梆响,金军弓箭手急奔而前,箭雨兜头便射。只是众兵挽弓,必分先后。华谷涵跃起时早看得分明,唇边冷哂,陡地足尖轻点,正踢在当头射到的两支箭杆上,借了这一分力,人在半空,硬生生又腾起起丈余,足下乱箭,刹那掠空。
      而华谷涵掌风劈空疾吐,了望台边火把应声而灭,便在这乍明还暗的一瞬,他人借风动,风随人起,一个人,一阵风,直扑向台上那御林统领,正是擒贼先擒王!

      忽地里一阵风过,云霭浮动,掩去了天上明月。月光一失,了望台丈许方圆陡然伸手难见五指,一片沉暗。华谷涵将那统领方位看得清楚,月明乍暗,原不在他意下,却不料嗤嗤声响,暗影中冷风陡起,如霜剑,如冰刀,风犹未至,面如针刺,侵肌透骨,不差分毫,径袭他前心大穴。
      华谷涵一意在彼,双掌早出,前心空门毕现,而对方出手之强,之准,生平未遇。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竟是架无从架,避亦无从避,只迫得猛然一个“千斤坠”,向下急落。
      猛地脚下一实,踏定了台上木板,同时颈边寒流如水一泄而过,他只消避得慢上半分,或是黑暗中不辨周边,这一下竟未曾踏上台板,便要当胸受个正着!刹那间饶他平生大胆,亦不由遍体生凉,冷汗潜生,心中轰轰然只响着四个字道:
      “……穴道铜人!”
      穴道铜人,乃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学。华谷涵自赫连家山后那老僧手中方学得十之一二,骤觉此招,如何不惊!此时两人相去不过数尺,目不见物,风声却是清清楚楚传入耳来。华谷涵少年成名,自入江湖,从无一败,这黑暗中短短瞬息,却是他从所未遇之险境!掌上尽出平生所学,勾、挡、切、挑、抹、错、锁,倏分倏合,骤发骤止。斗到激处,直如风中沾絮、飘忽无常,实已激出了武学中至精妙处。若有第三者能见此刻,定要看得神摇意夺、目为之眩。
      只是金军出京之时,他与众辽人早知讯息,御林高手纵多,却绝无一个这样的人物,则这暗影中之人,敢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倏然夜风又起,云开一线,月光恰照在这半边了望台上。华谷涵眼前陡地一亮,正见着对面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青年,黑发白裘,长衣飘风,似个贵介公子模样。四外分明是千军环伺、乱刃横飞的战阵,然这人在当地一站,月光照得满身,却如映着秦宫宝镜,将身边一带,都衬做了广寒玉宇,琼瑶遍地,而琳琅栏杆的一般。

      只听台下呼叫刺耳,华谷涵不必转头,也知辽军堪已迫到了绝处。再不能在此缠战。他见机也真快极,眼见两人各自出掌,便要击实,心念转处,双掌甫接,竟然并不接实,劲力倏地便是一收。
      这一下实是行险,要知他两人武功仿佛,这般骤然收力,若对方无甚风度,紧跟着加力补上一掌,他必要避无可避。却听那人低低“噫”了一声,长眉微蹙,并不进击,华谷涵却已反借了对方与己双掌之力,猛地向后直飞!
      他人在半空,台上仍看得清楚,但见那大统领指着了自己高声喝令,呼叫弓箭手上前;那贵公子却只一抬手,满台箭手,竟一人不敢动,而那大统领立时反身向他施礼,神态恭谨至极。刹时间华谷涵无数念头电转,只道:
      “原来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金军主帅……只是他,究竟是谁?!”

      忽然乱云摇荡,斜月光下尘烟大起,一骑军自东南方斜刺奔来,旗号服色正是契丹人马。金军阵脚猝不及防,刹那一阵纷乱,那骑军马不停蹄,已是直冲垓心。
      其实这营中伏兵若论人马,还不及来袭的辽军半数。全凭着一来变出不意,自后猛扑;二来台上那一杆旗号动处,金军如风来去,本便是以逸待劳之势,竟不留敌阵半分喘息。要知辽军虽一时大意,但若能自第一轮攻势中定住阵脚,回头猛扑,金军只怕便要反呼奈何,只是那一刻间,但见金军一小队一小队地纵横穿梭,旗帜迎风飞舞,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军马;竟被搅了个眼花缭乱。勉强收束住的阵势片刻便冲得七零八落,主将被围,方才一败涂地以至于斯。
      直至这彪新军冲进阵来,两下一合,吴哥儿等人才从那要命的阵势中脱出身来,重重喘息了几口,心知今夜士气已沮,这仗是再打不得了。当下不敢多停,大刀一举,号令三军,奋力向外便冲。
      而高台之上旗号又是一变,满营金军不进反退,两下一分,竟在辽军面前让出了一条通道。

      众辽军本是个个咬牙瞪目,暗道挡路的砍得一个便是一个,一鼓作气的声势,却不料如此一来,收势已是不及,大队犹似一条长蛇,轰轰然万蹄踏土,尘嚣弥月,向着济州城方向急退而去。
      这一退,阵形立时大变!
      此时辽军人马固多,但一半是被围久战,一半是长途远来,人纵不困,马力也疲,这一奔不打紧,不片刻,队形愈拉愈长,那些撑不得的疲敝之兵,都被大队远远抛在了后面。
      那一边了望台上,那白裘青年却缓缓地抬起了手来。
      只一刹,红旗急摇,分在两边的金军齐声高喊,放马疾冲,阵势合处犹似铁幕,登时将辽军后队重新围在了当中!
      杀声急泄,平野乍惊。辽军大队惊觉回望,却只见金营中光眩缭乱,成千上百支火把炎烟激飞;人影涌动如潮如浪,无数高呼直冲夜月,尽是契丹语“抛下刀枪!”“降者免死!”之声。当此之时,纵是豪勇兵将,绝世武功,亦再难有用武处。倘回军时,便是此消彼长,必将全军陷于此地。眼瞪瞪看了半日,也只有各自咬牙,猛勒缰回头,一路退了下去。

      这里吴哥儿等人勉力定了定神,望向来援的那队人马。岂料不看则已,一看时,这一惊竟是不下于今夜之败!
      这一队原来并非济州来的守军,但见旌旗半折,人马全伤,竟一般的也是败军模样。当先马上一名粗壮少年,头发散乱,战盔已不知跌落何处,脸上擦着两道长长的血痕,却正是他们这支契丹军的副首,赫连清霞念兹在兹的那耶律元宜。
      耶律元宜父辈原是前辽大将,力战殉国,今番随了堂兄耶律屋瀚起事之时,众军感念,公推他兄弟为首。便在前日,他才奉了兄长将令,率军往泰州城与那投诚的都统会合,只待消息,便要乘胜合力,南下懿州。如何此时此地,竟会见这般狼狈模样?吴哥儿张大了口,一口气堵在胸口,连叫两声:“少将军、少将军,这……”这句话,竟是说什么也不敢问了出来。
      耶律元宜双目直瞪着金军营遥遥可见的火光,光芒跳动,照得他两眼赤红,几要滴下血来,猛然扭过了头,一字字自齿缝中迸出来道:“泰州……丢了!”
      一言出,众将骇然。华谷涵本来尚能沉得下气,目光横处,倏见耶律元宜身侧两名虬须汉子,却不由得连他也在马上大大地一震。
      这两人皆是他旧识,长者东园望,次者西门业,四霸天中东海龙西岐凤之名,中原武林谁人不知,哪个不惧!若非这等抗金大军,绝难请得他二人一出手。然这般顶儿尖儿的人物,此刻却只见衣衫敝破,满面风尘,呼呼喘息,华谷涵只一听,便知这是练气之士精力逼至极处,丹田振荡的呼吸。显见若非有他二人相护力战,耶律元宜这支军能否全身而退,都未可知了。
      两日之前,泰州城中,却究竟是生了怎样的一场大变?

      原来当日耶律元宜到得泰州,与那猛安商议既定,便驻军城外,只请东海龙西岐凤二人坐镇城中州府,以备联络。这一夜天将三更,偌大的泰州城万籁俱寂,除了巡夜兵卒的脚步声,风吹大旗的阵阵毕剥声,便只有远处一半声战马的嘶叫,才暂时打破了一片沉寂。
      便在这无边无际的静寂中,忽听风中若有若无,似远又近,隐约约传来了一缕箫声。
      那声音丝丝袅袅,幽幽切切,忽高忽低,忽沉忽扬,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奏着一支不知名的曲调。当时城中东海龙不通音律,西歧凤却是个文武全才之人,琴歌上甚有造诣。然乍听此声,只是一愣,却全听不出是什么乐曲。
      他汉人如何晓得,这箫中所奏的不是中原汉家曲,却是大草原上,契丹人常唱的歌儿。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平沙软草天鹅肥,胡儿千骑晓打围……”
      箫声悠悠地响着,仿佛这一天一地间,凉风、青空,白月华洒落满城,都和着这声音一起在回荡。这月光,也曾经照着不知多少契丹儿郎,挽着心爱的姑娘,骑马纵酒,欢笑歌唱,谁也想不到,岁月的尽头会在什么地方。
      不知是在远处,还是便在身边,有人低低地呜咽了起来。
      箫声渺渺,散入夜风,兀然而终。而城头、垛口、街边、檐下,满城万余契丹军,已是一片哭声!

      四霸天之名震动江湖,功力既深,阅历更不可谓不丰。然这夜心底明明暗道不对,便是身不由主,硬生生地窒在那里,只听得如妄如痴,如梦如醉,好似坠身在一场无边大雾里,说什么也立不起身,唤不出声。直到一曲既终,这才猛一个激灵,不由得同声大叫:“……不好!”跃起身来,便向都统司军署直奔!
      才到军署之外,已见灯火缭乱,映出窗上人影摇动,只听那泰州猛安的声音犹带哽咽,正自大声说道:“……其实兄弟们哪个怕死?不过要为这一十二县的妇孺老小打算罢了!今日既有此一诺,我却还怕些什么!”碰咚一声,向着他对面那人便直拜了下去。
      这一句入耳,东海龙西岐凤心头剧震,泰州猛安军,分明是已生了反复,竟要重投朝中的意思!夜风拂鬓中,真似一桶冰水自脊背上直浇下来,冷侵侵已起了一身的汗水。
      这般冷法,不是冷风,却是杀气!
      两人同时撤步回身,急提掌力,赫见三步之外,皓月映衣袂当风,原本在屋中那都统对面的人,却已立在了他二人身后,拂袖说道——

      “那人说道……说道……呸!”
      东园望说到此处,喉中连哽了两次,须髯戟张,拳头已攥得咯嘣嘣作响。西门业自知义兄的火爆脾气,叹了口气,接道:“那人道:‘泰州已失,先生请回……’”
      东园望一声怒喝,截断了他,骂道:“老夫手下,大大小小折过上百鞑子,还不曾见过这般混帐的小——小——”他本想骂“小白脸”,忽想起身边华谷涵一般也是个“小白脸”,这句话便不曾出口,却和骂了出来也一般无异了。
      众辽将只听得目瞪口呆,独有华谷涵面色不动,心中一震却犹在众人之上。这里只有他已知泰州城中之人,必然便是与自己交过了手的那青年。以四霸天之首的武功,竟至对方已在身后方才惊觉,东海龙王纵横江湖四十余载,这八个字,无异于被个后生小子当面蔑视!却叫他如何吞得下这一口气?
      但在泰州当夜,纵他怒满胸臆,却也来不及发作。只听得城内万军悄然,城外喊杀起直冲夜空,月下金军轻骑蹄声如雷,影幢幢却似鬼魅。辽军猝不及防,全仗着硬杀猛拼,且战且退,一日夜方退到了百里之外,岂料当头所见,又是这一般不二的败绩!

      此刻众军心头如被冰水,一头说,一头马不停蹄地急奔,眼见转过半边丘陵,便是济州,前军马匹突地一起咴咴暴叫,前蹄人立,硬生生刹住了足步,几乎要将马上骑士都掀下了背去。
      便在数十丈外,一座济州城炎焰弥天,真如祝融神下界,焰摩天临凡,屋顶、街面、壁垒、营盘,东、西、北三门,火海熊熊,半边夜空尽化赤色,夹着无数哭喊叫骂,人奔马嘶,尖利利直冲耳鼓。城头上那一杆“辽”字大旗,早已折断在地,烧做了一片焦炭。
      耶律元宜瞪眼看着,猛地嘶声大叫:“大哥……清霞!!!”放马向唯一尚不见火光的南门狂冲过去。
      这时杀声虽自震耳欲聋,华谷涵却骤听城头隐约响动,正是弓弦惊风。不及多想,大喝一声:“去不得!”双腿猛夹,人借马势一掠而前,掌中虚空气流吐出,龙爪擒拿手向回便带。
      耶律元宜并头上数将被他一带,□□健马亦抵挡不住,尘沙飞溅,踏踏踏连退数步。身后众兵却不及收住马头,堪堪冲到城下,但听一声梆子,四丈高城垛口上乱箭齐发,暴雨般劈头盖脸攒射过来。火焚鬼域,又添箭冢,四外嘶喊几已不复人声,尽是困兽哀号,便地底炼狱降世,怕也不过此时光景。
      狂奔乱突,哭喊声乱作一片的辽军阵里,忽听得尖声呼叫:“宜哥……宜哥!”耶律元宜急勒转马头,奋力砍翻数名冲上的金兵,迎上了对面一匹战马。却见一鞍双骑,马上两名少女鬓发散乱,满面汗水,手中刀剑都已砍出了豁口,正是赫连清霞姐妹。
      这一夜来,骤见直如隔世,一双小儿女一时浑忘了身外之事,冲至近前,探手一把抓住了对方双手,哽咽得已说不出话。只有赫连清云身为长姐,还硬压着了三分冷静,向众将颤声叫道:“快退!济州陷了,屋瀚……屋瀚元帅他!”
      辽军劫营之役主力尽出,哪知片时之前,自家旗号飞奔报捷而来,大喜开城,竟是四野伏兵一拥而入?这济州几是空城,如何当得!苦战之下,只赫连姐妹等不足百人仗着马快,冲出了那一座鬼门关,其余的或遭火烧,或中箭石,皆生生困在了城内。便主帅耶律屋瀚,也做了金军的帐下之囚。

      一夜之间,三战连负,双城俱失;辽军数月之功立时逆转。
      休说契丹兵将,华谷涵十余年笑傲乾坤,从未逢敌手,相助辽军以来,更是举重若轻,视万千金兵、偌大战场于无物,竟再无一次如今夜这般的挫败!胸中烈气狂涌,真不由惊、怒、忧,一时齐作。却争这生死关头,竟不敢忧、不能怒、不及惊,能夺一线生路的,只余了一个战字!人言大漠征尘日色昏,这夜济州城上月华虽明,但在遍地金鼓交鸣,杀声震天之中,也只化作了惨白迷离的一片,被刀枪冷光映得再无颜色。
      直至城头火光渐熄,黑烟袅袅,随风卷上半空,被云间破晓而出的晨光,都照做了天地一片同白,辽军方才将济州城抛在了身后。回马而望,但见十里狼藉,人马十停中所余已不足三四。天际济州城池仍巍巍而立,城上飘扬的,却已换做了金军的帅旗。
      那大旗之下,隐约约人马如海,刀枪如林,有一道人影缓步踏上,日光射落,正照着他身上白狐裘,光华夺目,不可逼视。城上城下,只听得金军兵将“嗬呼”一声,举起手中刀矛,一齐放声高喊起来。
      三军大呼,山河为动,天边金晖万道,却只照见了众辽军血汗斑斑的面庞。东海龙猛然转头,不肯再看,嘶声恨道:“那些鞑子,又在喊些什么?”
      耶律元宜胸膛起伏,双目直瞪,喉咙底咯咯作响,迸出了口道:“他们喊的是城楼上那人的名号,若用汉语,便叫做——
      武林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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