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醉添沉水香》又名《不羁的风》

　　夏至过后，天气渐渐转热了起来，早一向总是闷热着，一副要下雨又下不下来的样子，叫人非常难受。这样的难熬天气一连隔了好几日，这才总算沿着窗户檐子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书云坐在母亲所在这一处的小公馆里头，仰着头，瞧着窗户外头细雨打着芭蕉叶子。她在这安静的雨声里突生出一种莫名的愁绪来，瞧着院子里头那些花花草草，均被雨浇得湿淋淋的弯了腰身去，心里禁不住，终发出一两声叹息。
　　母亲的贴身丫鬟菊香就站在她身侧，瞧见她这一副怅惘的样子，知道她又触动了些心事。于是悄悄走上去，将窗户轻轻地给合上了，反过身子朝她笑道，“窗子外头凉，雨水溅到身上来，又怎么好！”
　　书云侧过眼去瞧了瞧她，一张本来挂满了萧索愁绪的面上终究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却并不说话，只在沙发上反转了身子，静静瞧着大厅里一只雕花小几上用白色玉石花瓶盛着的几枝新采的白色荼蘼。她默默瞧了半晌，这才缓缓半躺下身去，喃喃自语道，“看着这样坏的天气，今儿想必他是不会来了。”
　　菊香耳朵好使，一听她这话，心里便已明了一半，不由打趣道，“哟，原来六小姐在想着有情郎呢，怪道今儿换了一个人一般，只在这里小女儿一般哀哀怨怨起来，也怨不得了。”
　　书云闻得菊香这一番话，心下害起臊来，不由起身轻轻将她一打，“你混说些什么呢，我哪里就有想他了。”
　　菊香扬起头来微微一笑，“是是是，六小姐未曾想着他，我们六小姐是什么人呐，哪里就能便宜了他来。”说着，只管抿着嘴笑起来。
　　书云见状，明知她是在笑自己，当下却也顾不得这些，只因她与苏家少爷在一起的事情绝非一天两天，已是这边小公馆里都知道的明事了，因此也不欲再驳，索性转了话锋去，便朝着菊香道，“你说，这样梅雨的阴湿天气，也不知该持续到什么时候去。想必，这一阵子他都不好来找我了。”
　　“六小姐便放宽了心罢，我看苏少爷倒是个有心人，想来，是冒雨也要来见上您一面的。”菊香说罢，用眼角余光又瞟了瞟书云，不由掩着唇笑起来，“倒是六小姐……”
　　“哎呀，枉我平素里称得你一声好姐姐，你还拿我取笑来！”书云面上露出些许娇怯笑容，顺手便抄起沙发上一个柔软四方的缀着流苏的小靠垫朝她扔了过去，“倒是这样胡言乱语的，还算得好姐姐么！”
　　菊香灵巧地躲了过去，又将书云扔在地上的小靠垫拾了起来，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去，“六小姐是何其大度的人儿，怎能跟我们这般见识。菊香知错啦！”
　　书云面上本是绷得紧紧的，只想唬她一番，谁知菊香偏又将一张笑嘻嘻的脸凑到她跟前来，只道，“嗳呦，六小姐，菊香知错了，你就大方原谅了我来罢！”
　　这又是她常用的一贯伎俩，她既这样，直叫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书云见着她那一副笑脸，一下整个脸不由崩盘，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倒是你，这古灵精怪的，只惹得人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正这么说着，两个人不由都极小孩子气地嘻嘻哈哈在沙发上头闹腾起来。正在兴头上，忽隐隐听见院子外头几声汽车喇叭的鸣叫，滴滴呜呜的。菊香首先一个弹坐了起来，朝着书云轻轻道，“这是什么声音？”
　　书云也不由静了下来，只听见外头又是几声喇叭响，紧跟着下面院子里头便有人应声，拖长了声音道，“哎——，来啦！”书云闻言，不由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上，将那扇菊香刚刚合上的窗子又轻轻推开一角，向外头张望着，只见外头门房里的人早就将那乌沉沉厚重的大门打开了，从外头驶进来一辆全身锃黑的小汽车。屋子下头的院子里有几个人打着伞早早地便等在那里，只等着来人下了车好接人的。
　　待到车子开得近一些，书云依稀瞧见那汽车的车牌号。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一个车号，显然就是苏家的车子，她整个人不由一顿，登时便反过身来朝着屋内菊香站着，兀自惊疑道，“这可怎么好，是他来了。”
　　菊香听得她这话，不免也走到窗户跟前，朝下望了一望，只见那车子已驶到楼下行车道里，楼下几个招呼的人都涌过去撑伞接了他，因黑伞挡着，瞧得并不清楚，只听得下头客厅里有人进来通报了一声，拖长了音道，“苏家少爷来啦！——”菊香这才信了，侧过头去，却见书云整个僵在原地，似是发起怔来了，不由一笑，双手向她轻轻一推，打趣道，“这下可好了，好容易把苏少爷盼来了，人却又急了。这是什么礼儿？”
　　书云听她这般玩笑话，却并不接她的话茬，只喃喃道，“我这样一身出去，定然失了礼，我得先回房间，再找些衣服来换上。”她这么说着，转身就要从二楼的大厅向房间里头走，正急匆匆行到门畔，又忍不住侧过头来吩咐道，“好姐姐，你先替我在下头拖住了他，只让他等一等，我去换了身衣服就来。”
　　菊香见她那着急的样子，免不了轻轻扬了嘴角，嘻嘻道，“六小姐就放心了罢！情人眼里出西施，六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得很！”
　　书云闻言，只笑着回过头来做出一个要修理她的样子来，却又因赶着时间，便径自朝二楼上自己房间里去了。

　　楼下书云的母亲苏妙瑾本半倚在贵妃沙发上头同一些友人通着电话，她穿着一身黛青色立领琵琶襟复古刺绣低开衩旗袍，腿上着一层轻而薄的肉色丝袜，一只脚上的高跟鞋子已落到了地上，另一只脚上还懒懒地挂着鞋子，看着也摇摇欲坠的，马上就要掉下去了。她因听得外头这一连串的动静，已知是有客来了，因此便草草找了个托词，早早地收了电话，又重新穿好了鞋子，站起身来，立在楼下客厅里，抬头朝着上头唤了一声，“书云！”
　　便听见楼梯上急急走下来的脚步声。她细细一看，却不是书云，是菊香。菊香见苏妙瑾立在那里，便朝着她微微一笑道，“四姨太，六小姐在上头换衣服，耽会便下来了。”
　　苏妙瑾听她这么一说，轻轻点了点头，道，“她今儿穿的那身衣服我瞧着还不错，怎的又要换起来呢。”说着摇摇头道，“现今的这些个小儿女们，也不知是如何做想的了，只嫌着诸事不如了自己的意。”说罢，懒懒的，将手边的一只细径的香烟拿在手上点燃了。
　　菊香闻言，笑着将她扶着在沙发上头坐定，“这些时候也难免六小姐这样，到了这般年纪，也知道为知己者而容的道理来了。”
　　苏妙瑾这才略表赞同地点了点头，就听见客厅外头的一扇六方玻璃格子门轻轻响了一声，外头的雨声愈发清晰地传了进来。菊香侧过头去一瞧，原是外头的下人开了门送了那苏家少爷进来。那苏家少爷在玄关处稍稍修整了一下仪容姿态，又褪下一层罩在外头的风衣，递交了下头仆人，便含着些笑意从外头缓缓走了进来，瞧见苏妙瑾与菊香都在，先见过了苏妙瑾，规规矩矩叫了一声‘伯母’，便侧过头去朝着菊香笑道，“菊香姐姐。”
　　苏妙瑾抬起头来，只见他今日穿着一身西派的洋装，在衬衫外头又略显俏皮地套了一件马甲出来。脚上瞪着一双雨靴，也是欧式风格的。又见他那一半西洋血统的长相，轮廓分明的，加之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更加衬得他整个人都英挺了起来。她心下愈看愈觉得喜欢，又因两人并不是头次见面了，并不拘束的，只照着家常的礼儿朝着身侧的沙发一指，慢条斯理地道，“苏少爷，坐罢！”
　　那苏少爷这才缓缓在她身侧的沙发椅子上坐下了，就听见一旁的菊香轻轻笑了一声，道，“苏少爷，劳烦你一阵好等，我们六小姐此刻在楼上，一会便下来了。”
　　他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温和道，“好，我等她的。”便侧过头去，无意间瞧见客厅沙发上摊着一些杂志，免不了拾起来瞧了瞧，原来是些散落的画报。上头那些模特图片都尤为摩登时尚，还有些地域的图片以及影视作品的剪影，都是极新式好看的。他拿起来翻看了几页，笑了笑，“原来伯母还留心这些个流行新动向，真真是位时尚的新女性。”
　　苏妙瑾听得他这称赞，不免扬扬唇角，勾出些笑容来，道，“你们知道得多了，我么，不过一个将老的人了，哪里能配称得上这一个新字！倒是你们，才真正是未来的新青年。”正这么说着，将自己手上的烟灰朝着水晶的烟灰缸里弹了一弹。在这一顿的空隙里，她好似突的记起什么事来，皱了皱眉头朝着菊香道，“都这些时候了，怎的却让苏少爷在这里干等着，还不吩咐去沏了茶盛上来！”说着，又朝着苏少爷笑道，“你瞧瞧，这里的一家子人都是被宠坏了的，骄矜惯了，便是连最基本的礼儿也都抛到脑后去了，若怠慢了少爷，倒还望恕罪了。”
　　苏少爷闻言，连忙站起了身子，实意道，“哪里还能说得这样严重了起来，都这样熟悉的人了，也不必当作寻常客人来待。依着我瞧，随便一点更是好，反而不见外。”又道，“我只在这里等着就好了，不必劳烦沏茶来喝了，我也并不渴的。”
　　“这怎样行，我们这虽是林家的小公馆，礼节却绝不含糊。”苏妙瑾说着，只朝着菊香使了个眼色，便支会着她下去了。两个人便又在客厅里头说了些有的没的，也不过是一些闲聊的琐碎事情罢了。
　　苏少爷在下头等了好些时候，同苏妙瑾谈起话来，也难免废些唇舌，口渴起来，便就着菊香呈上来的一盏茶慢慢地喝了。这一口下去，只觉得唇齿俱清新无比，只入口有些微苦，后来这苦味便一路沿着舌头衍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甜来。当下便不免奇道，“这茶，味道倒是有几分妙。”
　　苏妙瑾自己也饮下一口茶去，笑道，“这原不是什么珍奇罕物，是家里这些小毛丫头们底下调出来的花茶，浑取了个名儿叫做湖滨散记，是由些柠檬香茅及马鞭草马郁兰薄荷等小物件调制起来的，你若喜欢吃，不妨常来家里来。”
　　两个人正这样家常似的谈着，只听见上头楼梯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菊香率先迎上去见了，欢喜道，“是六小姐下来了！”引得客厅里正谈话的那两位都不由将目光向那边投过去，就见书云穿着一身窄身束腰的缀着流苏的西洋式V型蕾丝领子的裙子径直下了楼来。她缓缓向客厅这边走过来，仪态优雅仿若偏偏佳公主。待她在客厅的羊绒毯子上站定，便微微含着笑朝苏妙瑾道，“母亲。”又走到她身侧苏少爷所在的一侧沙发上坐下，唤道，“更生。”便笑嘻嘻地将头枕到他肩上去，“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
　　苏更生见她一上来就似猫儿似的黏人，早是惯了，便侧过头去朝她笑道，“你也不瞧瞧，都多大一个人了，怎么见了面还像个孩子似的呢。”
　　“怎的啦，母亲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偏偏先在这里哼哼唧唧起来，真是婆妈。”书云扬起脸来，斜斜觑了他一眼，略有些不满地鼓起了腮帮子。过了会子，又蹭过来，笑道，“让我好好瞧瞧你，是不是又有新变化啦？”
　　苏更生拿她没奈何，只将她一双手从自己面上轻轻拂了下来，又侧过了身子去朝向书云那边坐着，笑道，“也不过就是一天的时间，哪里就能变成另外一个模样来了！”说着，又轻轻捏了捏书云的鼻子，道，“倒是你这鬼灵精怪的，想来也不是一时半刻改变得了的了！”
　　书云就撅起一只嘴来，略有些撒娇不满地朝着自己母亲道，“母亲，母亲，你瞧瞧，他这会子倒又嫌我了！”
　　苏妙瑾就坐在沙发上头瞧着这一对小儿女笑了一笑，长长哟了一声，便将香烟取出执在手里，仰着头喷出一团烟雾，这才缓缓道，“……你们这些个年轻人的心思，我们这一代人倒是越看越不懂的了！平常没见着面罢，就这样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恨不得飞到人家面前去，待到见了面罢，就又想着法儿地胡闹拌嘴，我一个局外人，又能有什么法子？”
　　书云见着母亲在自己跟前也并不护着自己，只一味偏帮着苏更生，不由朝着自己沙发那里又用力一坐下去，略有些愤懑道，“母亲不帮衬着我也就罢了，怎的还一位接了我的短呢！”说着，将原本附在苏更生手臂上的一只手也放了下去，只一个人轻轻倚到一侧去坐着。
　　苏妙瑾见她既这么着，倒似真的生起气来一般，不由笑了一笑，顺势将手中的香烟又拿来抽了几口，“……我不过如实说了一些话来，就惹得你这样。你倒是瞧一瞧，你这大小姐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当着苏少爷也这么没遮拦的，叫人看了又要怎么待你才好？”
　　苏更生在一旁听着母女两个的对话，这个时候也不免站了出来，朝着身侧书云那处移了过去，轻轻拨开了搭在她肩上的一小撮被烫卷了的头发，笑道，“大小姐，这会子为着这点小事也要同伯母也生起气来，将来还指不定我该同你陪几个不是呢！若真是如此，我倒少不得在你跟前先多陪几个不是权当备用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巧，既未数落了书云，又给了她一个台阶下来。书云听了他这一番话，果然忍不住笑起来，一张脸却又扬了起来，笑着瞧着他道，“那你倒是先做几个备用来给我听听。”
　　苏更生耸耸肩，“我现在偏不说，这一辈子也不要同你说！”
　　书云听闻他这一句话，不由当下怔住了，拿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瞧着他，却未曾说话，只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来，那神态，倒像是马上就要落下眼泪来。
　　他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继而过去搂住她，笑道，“你这傻子，我不同你说这个，是希望我一辈子都不要辜负了你——你偏又想到哪里去了！”
　　书云听得他这话，眼泪就不由下来了，面上却是含笑的，只用一双手使了些力朝着他虚虚一推，道，“叫你浑说，也不害臊！”
　　苏更生就只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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