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千年·花诉

　　才入夏没几日，碧琼池中的芙蕖已争先恐后地探出了微粉的花瓣，想来是此地仙气淳厚，一朵朵饱满绽放的芙蕖白里透粉似是吸足了仙气，在盈如玉盘的荷叶的衬托下更显精神百倍，碧波荡漾中摇曳生姿，宛如一盏盏花灯漫过了半方池塘。

　　我躺在重华宫小花园的冰韶亭中，慵懒地窝进紫竹塌，左手握一把玉骨团扇，右手端一盏碧螺春，镇定地看着浮在水面上青翠欲滴的茶叶被我吹得直打转，微抿了一口，随手便将青花瓷杯抛到了一旁的白玉桌上，一声叮咚脆响中，我用团扇掩了半张脸，幽幽切切道：“今日天光大好，芙蕖也正开得欢，寡人的七个爱妾却只有一人在身旁，令人想偕同佳人出游的愿望也难以得偿，寡人当真是心戚戚焉。不知赤嫣爱妃可有雅兴陪寡人下盘棋？”

　　正在整理花草的赤嫣闻言一个踉跄，赤红的身影在没入草丛的瞬间又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禁心道，果然好身手。她转过身时正伸手扶住了手上的一盆十八学士的枝干，我略一打量，才发现刚才她那一踉跄颠得这茶花的枝叶凌乱，我很是肉痛而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你小心点，这是地仙送的，据说很贵的。”

　　她刚站直，闻言又是一个踉跄，赤红的衣裙跳动如火，煞是明艳，转头看着我的一张艳丽面容有些扭曲。她顿了好一会，似是顺了顺气，才道：“仙上，你还是少看点雨神给你的折子戏吧，姑娘家家的，影响多不好。”

　　我尚在观赏她扭曲的表情，思考下一次能不能让其更扭曲一点，听闻此言却是大感不爽，扁扁嘴道，“到底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啊？你才姑娘家家的，尊老知不知道，还教训师父了。”

　　赤嫣的嘴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你不是嫌这称呼显老不让我们叫你师父么？”果然，我大呼不妙，这丫头又要揭我的短，她琥珀色的眸子盈着笑意，望住我优雅地翻了个白眼，“现在来倚老卖老做什么？”

　　“小姑娘家不要这么伶牙俐齿，谁教你的呀？小心嫁不出去。”英雄可以气短，斗嘴却万不能让步，我轻轻摇了摇团扇，随口便扯了一句。

　　等我反应过来不妙时，赤嫣已然笑得一脸温婉：“我记得好像是您一人把我带大的，那是谁教的呢？”

　　“……”我只好哀怨地看了她一眼，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诚然我这么想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个女子，于是默默躺回塌上挺尸。

　　大约是赤嫣看我装尸体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过来替我整了整衣袖温和道：“她们也该打探消息回来了，我估摸着这时间也差不多了，仙上若是觉得无聊，我这就去收拾收拾行装，我们过几日便可入世。”

　　我激动地捏住她的袖子：“择日不如撞日，你捎个信让她们赶紧回来吧，我们这就收拾收拾去玩了，呃不，去凡世选定天命之人。”

　　赤嫣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想来摊上这么一个没耐性的主子令她这么一个美貌能干的徒弟十分扼腕，她却还是依言捏了个诀，幻化出一只红色的小麻雀，她轻轻交代了几句，小麻雀点了点头，扑棱扑棱翅膀就飞了出去。

　　我挥着小手帕欢送小麻雀，内心十分雀跃。这六年间我终日窝在镜湖下的重华宫中，着实无趣得紧，又无排遣之法，除了日日见着这七个美女，就没其他什么好看的生物了。说来这七个小美女是我六年前在凡间一一捡回来的，当初看她们长得漂亮又有慧根又孤苦无依，觉得自己慈悲为怀应该要普度众生，收几个小美女养养以后也不至于无聊，就很是安心地收了她们做徒弟，从大到小依次用七彩命名，感叹自己甚是有学识有情调，却忘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这件严重的事情却也是说来话长，我的记忆中有那么两百年是空缺的，这本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件事，但是此事的关键不在此处。我正是三百多年前下凡来此领了镜神一职的，三百年前是一个盛世，四海升平，并无战乱灾祸，我便心安理得地一个人守着镜湖日日修炼，可见我当年还是很认真很注重实力的一枚神仙，就这样安然无事过了一百年，我除了每天看看佛经医书天界史，最常看的还是那种伤春悲秋情爱缠绵抑或是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折子戏，咳，扯远了。

　　这件事的关键来了，关键那就是之后的两百年我完全没有记忆并且据说是我自己封印了这段记忆，连带我的九成多法力全被封印了。这六年里我无数次思忖过这件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不可抗力能让我这么头脑清醒灵台清明智商卓越的好神仙忽然脑抽封印了自己那么多法力，导致我现在所剩的法力完全无法解开自己的封印。思来想去我想到了折子戏里常出现的片段，女主一般都是受了很重的情伤之后才会选择遗忘情殇，喝一杯忘情水啊什么的，莫非那两百年里我遇见了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却又寡情薄幸的锦衣郎？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很有苗头，好奇得紧，可惜又无从得知真相，憋得我万分难受，要知道八卦是每个女人的天性，不过像我这样整天想八自己卦的女人，想来定是珍稀物种。

　　这件事的严重之处自然不是觅八卦而不得的问题，而是我只剩那么一点点微弱的法力，如何来教徒弟们修习仙法？万一她们让我示范一个不是很坍台么！诚然我不是个那么死要面子的神仙，但是既然身为神仙，面子是一定要有的，于是我想了一个万全之策。幸而我和雨神泠郁素来交好，便托她每次来镜湖周围布雨之时都替我捎几本天界的仙法修习基础，还顺带向仙丹用麻袋装的道德天尊要了七颗仙丹，助我的徒弟们修得仙身。我当即大义凛然地对小徒弟们说：“你们都是有慧根的孩子，想来自学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些天界的典籍就给你们自己参悟吧！往后每日午时在小花园集中，我教你们剑法。”

　　如此一晃便是六年。这六年里我深刻体会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真谛。尽管我做事算得上是滴水不漏，但是几个小丫头片子还是锲而不舍地刨开了我的秘密，让为师的颜面扫地，如此金石可镂的精神是值得赞扬的，然而如此窥探他人隐私的行径是令为师所不齿的，因而我也开始对她们不要脸了。

　　说起来，这重华宫里其实还有一个人的，是我的孪生妹妹，唤作流寂。只不过她身子不大好，每日都待在寝宫里不出来，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却多了一股我没有的沉静和苍白，待我却是极好的。奇怪的是，我对她没什么记忆，只知道她是我妹妹，大约也是六年前，她的身子变差，法力尽失，不知是不是和我一个原因，但是她严重得多，只能每日坐在房间里做做女红。她既是我妹妹，自然也该和我一个德行，是做不来女红的，起初她做得很是不堪入目，给我缝的衣服一扯就烂，布料和款式倒是极好的，证明她和我一样很有品位。但是她很倔强，六年来终于练就了一手好女红，我们八个人的衣服都是她一手缝制的。这次我入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她了，若是我不在旁边陪她聊聊天，她一个人该怎么打发时间才好呢？带她一起出去，又怕她的身子受不住。为此我很是苦恼了一番。

　　最后还是流寂说：“姐，你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行么，我又不是小孩。”

　　我担忧且哀怨地看她一眼，“那你无聊了怎么办？”

　　她想也不想就道：“我可以和小言聊天。”

　　“小言？”我诧异，这重华宫里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了。

　　她的脸可疑地红了一下，又迅速变回了镇定的表情，解释道：“就是言尘镜。”

　　“……”我用怜悯的眼神望向她，这可怜的孩子，已经无聊到对着镜子讲话了。

　　她被我的眼神激怒，秀眉一拧，兜头扔过来一件刚缝制完的月白色长裙，又把我拎到门外“砰”地关了门。

　　我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衣裙拿下来，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腹诽道，这像是身子不好的样子么，明明生龙活虎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物什，月白色的丝锦上绣着几朵清雅的莲花，袖口衣摆都用银线滚边，针脚细密精致，想来又是花了不少时间做的，这丫头还真是别扭又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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