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城故事

　　入夜后，程里听到些声响，走去书房看到奶奶将爸爸的书桌细细擦了一遍，正拿着抹布看着桌上的相框发呆。

　　“奶奶，您还没有睡吗？”

　　“哦，小里啊，是奶奶吵醒你了吗？”程家奶奶招招手让孙儿到书桌前来，摸摸他的脑袋问。

　　奶奶30多岁才怀上程里的父亲，不久程里的爷爷因病去世，又在将要享福的年纪失去唯一的儿子，一生坎坷。爸爸颇有才学，程里一岁稍微听懂讲话时就开始受父亲指导国学书法和古今中外圣人贤言。奶奶出身亦是大家闺秀，在程父去世后继续悉心教导孙儿，家中书卷味向来浓厚，直把两个小孩养的好似书里古代学士府公子小姐一般，举手投足间仿佛飘着汉晋之风。

　　程里虽年少，已然很有乃父之风，一手正楷相当漂亮，唐诗宋词不说精通，水平却已比高中学生高出不知多少。而程臣在学校虽没有程里显眼，但细心的老师发现，无论程里考第一第二，她成绩总是紧跟程里，兄妹二人之间向来没有别人的名字插足的余地，几乎可以怀疑是刻意与哥哥前后并排，但因程臣性格内向不便追问。

　　他们兄妹，称得上是名城小学一景，长相出众、成绩优秀、性格讨喜，几乎孩子能有的优点他们都占了，周围父母无不羡慕。

　　“奶奶没有吵醒我，我也还没睡。”程里看了一眼相框，那是兄妹俩3岁多时拍的全家福，奶奶爸爸程里程臣，唯独缺了妈妈。程里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奶奶眼角的皱纹，小声说：“奶奶，小里能跟您商量一件事情吗？”

　　“当然能。我们小里想说什么？”奶奶将小里抱到宽大的木椅上与他同坐。

　　程里沉吟几秒，很郑重地与奶奶对视着说道：“奶奶，我想和小臣一起在初中跳一次级，快些考到青木去。”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和小臣，想见见……妈妈。”

　　奶奶似乎是认真回忆了一下，方才微微笑起来，颔首说道：“我们小里小臣决定跳级，而且有自信跳级后考到青木一高，去见妈妈，这些都很好，奶奶并没有理由说不同意。但是，你要告诉我，你见到妈妈之后要怎么做呢？”

　　程里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压下那听到妈妈二字就产生的哽咽，依旧诚实回答：“小里想要见见妈妈，然后问问她……为什么。”

　　想要问问她，为什么从来不来看看我和小臣；想要问问她，在看到别人家孩子的时候是否也能偶然想起我们；想要问问她，6月6号我们生日的时候她在哪里，陪着谁；想要问问她，是不是压根已经忘记她曾有过两个孩子；想要问问她，是否知道……爸爸8年前猝然去世，留我们三人相依为命，苦苦支撑……

　　见到那生来从未见面的母亲，趁我们还年纪小小，能厚着脸皮偷懒尿床、撒娇哭泣、乱丢东西、惹她生气、挨骂挨揍、听她抱怨他们顽皮……

　　其实想做的好多好多，但是，最最想做的，也只是看见她。

　　就只是这样，只是这样似乎就已经足够弥补我和小臣12岁之前被她抛弃的童年。

　　奶奶将程里小脸儿上的泪拭去，很郑重地看到他眼里：“小里，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直不告诉你们妈妈在哪里，是因为当年事情有点复杂，不知道你们能否明白。到了今天，我想，应该告诉你……你妈妈，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当年她是个很好的妻子和儿媳，我想如果我们住在一起，她也一定是个很好的母亲。”

　　程里呆呆地看着奶奶，紧张地几乎屏住了呼吸。这是8年间奶奶第一次那么明确的讲起他们的妈妈，之前无论他和小臣怎样问，奶奶只说“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直到有次偷听奶奶和林老师谈话才知道，妈妈住在青木，正是他们省的省会城市。

　　“你们的妈妈叫做郑梓依，郑家是青木的大户，背景门第观念极重。你爸爸和你妈妈上大学时自由恋爱，”奶奶说到这时眼中泛起温柔笑意，“他们的感情一向很好，从来没有过争执冲突。不过，你们妈妈是郑家老爷最宠爱的小女儿，郑家不会同意咱们这种小户人家娶梓依，后来梓依偷偷在青木的小医院生下你和小臣，却是难产，几乎死去。你爸爸走投无路只好给郑老爷打了电话，他们家能把梓依送去最好的医院，救你妈妈。郑老爷向你爸爸提了条件，你爸爸独自抚养你们俩，他付抚养费，也许诺会疼爱你们，但是不准让人知道梓依已生过孩子。大概，梓依那时已与哪家公子订了亲，郑老爷想为女儿谋一户好婆家并无错处，可惜苦了里臣、梓依，还有你和小臣。你妈妈只以为自己难产导致孩子胎死腹中，伤心欲绝，你爸爸拒绝了郑老爷的抚养费，假装没事发生，安慰照顾梓依直到她身体恢复，后来悄悄地带着你俩离开了，我们家也从青木搬到了现在的名城。所以，”

　　奶奶低头看了看眼中不掩震惊的程里，更加温柔地讲下去，“所以，你们的妈妈是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你和小臣。她没有对不起你们，没有不爱你们，也一定，没有忘记你们。明白吗”
　　程里死死咬住下唇，齿间甚至渗出血丝，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怕吵醒小臣而强忍哭泣声，但肩膀颤抖着几乎无法自持，被奶奶温柔搂在怀里，借着奶奶的衣襟掩住些许声音，终于嚎啕大哭。

　　似乎这么些年里的委屈难过都找到了一个出口，那些伪装的坚强稳重刹那间土崩瓦解，统统化作嘶哑哭泣倾泻而出。

　　回到自己和小臣的房间，程里坐在妹妹的小床边，借着月光细细看妹妹的小脸，发现睫毛一颤一颤的，方才知道她刚刚已经醒了。程里捏捏她的脸颊轻声唤道：“小臣。”

　　程臣无奈地睁开眼埋怨哥哥：“哥哥怎么发现的？我明明演得很像了。”看清程里眼睛红肿，马上紧张起来：“哥哥，你刚刚哭了，你怎么了？”

　　程里笑笑没说话，拧开台灯把便签和笔拿在手里，想了想，又放回原处，用口型与妹妹说话：“小臣，今天奶奶给我讲妈妈的事情了。你想听吗？”

　　“嗯，我想听。”程臣毫不犹豫。

　　程里微微低头，一字一字描绘出那个12年未曾谋面、受自己误会8年的妈妈，那个本质上是被爸爸无奈离弃的妈妈，那个名字美丽地不似凡人的妈妈。

　　“妈妈名字是，郑梓依？”程臣睫毛上挂着泪珠，哽咽着确认。

　　“对，妈妈叫郑梓依，爸爸叫程里臣。一听就很般配，对不对？”程里笑着问。

　　“嗯！很般配。真的很般配。那，妈妈就在青木吗？”

　　“妈妈就在青木。”

　　“我们考到青木去的话，能见到妈妈吗？”

　　“能，能见到妈妈。”

　　“妈妈会喜欢小臣吗？”

　　“会，妈妈很爱小臣，比谁都爱。”

　　……………

　　讨论声渐渐变小。程里钻进自己小床的被窝里，又伸出手来轻轻拉住已经入睡的妹妹的手，终于沉沉睡去。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童颜上，温柔地让人心醉。这一次，梦里一定没有抛弃和离别，没有漂泊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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