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杯笑

　　豆大的灯火在黑暗的屋子里静静的燃着，不时啪啪爆出几朵灯花。
　　夜已深，只闻得客栈临街上有巡逻的更夫走动，“咚——咚咚咚”，这一慢三快的的锣声，已是四更天了。
　　谢长安斜靠在床边，双眼阖着，其实却并未睡着。他甚至还未解下那深墨兰的斗篷。

　　师父这一次，似乎是病得愈发重了。
　　今年师父的寿辰，甚至是师兄把他从榻上扶起，才堪堪醒来，喝了那杯寿酒。师父被扶起时，眼神朦胧，也不知是否还清醒，只是兀自淡淡的笑着。那笑像春风，极温柔，又像烈酒，烧得他心里一阵阵灼热的疼。
　　那一日背着师兄，他偷偷的抹了泪。只因他忽然想起了十五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师父的样子。

　　那日清晨，鸡鸣才响过，他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去后院小解，就听得偏僻厢房处传来男人的闷哼。拐将过去，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竟是个负伤的男子，靠在厢房的门槛。如从死尸中被抬出来的凶神夜叉，浑身上下像是被血染透，脸上也全是血污。
　　男子脸色苍白，身体颤抖，嘴角又涌出一滩血，他看着眼前这个不逃也不叫的小人儿，半是清醒半是迷茫。眼前这个小人儿竟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睡眼惺忪的，还上前去用小肉手掌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男人一下子就像是彻底醒转了，狠狠的盯着他看了看，忽然嘴角轻扬，露出一个不合时宜却一点也不难看的笑，便晕了过去。

　　再看到他的时候，这男子已经在爹爹的医治下康复了。
　　他爹爹，便是这京城最大的药材贾商——谢重光，在这天下最著名的几位回春妙手中也颇占了一份不小的分量。
　　谢长安乃谢家三子，上有二姊。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而他生下来时也还不足月，若不是有谢重光这大国手在，恐怕连他也保不住。父亲哀其母早逝，便给他取名长安。只是无论如何调理，仍是体弱多病的体质。
　　长安，长安，你的父母都望你长久平安呢。

　　他走到前厅，远远的看到爹爹和那男子并排坐着喝茶交谈。
　　“段兄弟，那日我将你救起，你虽满身血污，实则无甚外伤，怕都是敌人的血迹吧。”父亲轻轻的端了茶碗。
　　“不瞒兄长，那日将黑龙寨集体挑了的人便是我。”男子淡淡的笑着。仿佛这几十条的人命，那日浸透的血衣，在他看来不过如同穿衣吃饭一般平常。
　　“哎……原来是段兄弟你。” 父亲抿了口香茶。
　　“这黑龙寨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者，自有人来收服。江湖中行走多年，我自是也听闻过段兄弟你英雄手段。只是……你又何必在重伤之际深入那一百零八号贼子之中，差点枉自送了性命……” 父亲是真心为当日的段寒川担忧。
　　“原来兄长已知道我并非伤于那些贼子手下……”段寒潭此时眼望远方，双眼黯淡得找不到焦距，似是回忆起什么往事，脸上浮现出痛苦纠结的表情，却又夹杂了一些不易被察觉的欢喜。
　　一时之间，再无言语。

　　小长安竖起耳朵还想继续听下去，便被一只大手抱了过去。正是那一身素绿长袍身形消瘦的段寒潭。此时的他神色已恢复如常。英俊憔悴的面容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兄长，你救我大恩必不敢忘。我与长安一见投缘，他身体孱弱，如不嫌弃，将他交予我调教如何？”

　　谢长安这便做了逍遥岛段寒潭的徒儿。

　　闭着眼，都是后来那十年内在逍遥岛上的快乐时光。
　　他不愿喝那调理身体的药，师父便用岛上的琵琶糕哄他；他贪玩背错心法的时候，师父也会狠狠的责罚他，让他一个人去那半点生灵气息都无的岩洞里待上三天。他时而温柔，时而威严，赏罚分明。
　　他眼里的师父，除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见过他的迷茫和脆弱，那以后便都是如天神般高高在上的。

　　师父身上有旧伤，在他独挑黑龙寨那次血战之前就有了，他是亲耳听到的。每年到这冬春交接之际之时身上便会疼，有时会疼得下不了床。只消熬过这露寒浓重的初春就好。
　　他也偷偷的问过岛上的扫地叟，只听说是当年伤了内脏了。再问便什么都不说，只是叹气。

　　可这一年，病愈发厉害了。一个星期也未曾落地。他爹爹谢重光亲自来把过脉也只是叹气。半响摇头后，忽然顿足惊呼，或许还有一物可以续命！

　　他便于师兄宋怀玉快马加鞭赶到了芸城。只为了那一味传说中的月崖枝。

　　这月崖枝，传说中很是奇特 。非花非草，形如枯枝，只长在绝壁山崖上，平日里掩在云泥之中难以发觉，却在月光之下会发出幽幽绿光和清香。谢重光说，这么多年，只听说有人曾在芸城见过。

　　他和师兄已在此地落脚数日，走遍娼馆赌场，哪里人多便去哪里，只盼从人多口杂之中获取一点消息。
　　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仍无头绪。师父在岛上状况不知是否更糟了，若不尽快回去……谢长安如何能不发愁。饶是他那被调教出的淡然入水的性子，依旧忍不住心焦如焚，皱了皱眉。
　　这些年在师父的药物调理下，又练了能使心境平坦的武功心法，身体状况已是好转多了，只是依旧畏寒。可这一担忧，心中郁结难吐，终是忍不住捏着裘袍重重的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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