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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红与素黑(二)
我记得在小学的时候,我也是班长,有人被砸破了头,我会通知他父母他出事了,有人打架负伤我会通知他父母他出事了,总之不管大伤小伤,大事小事,我都会听从班主任的建议,一律告诉他们的家长一句话“出事了”。因此,我也并未确定祁炜口中的那个“出事了”到底出到什么程度,是崴伤了,还是腿断了?
可是当我赶回家看见楼下蜿蜒的血水一往无前的流入下水道,看到整栋楼的邻居都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满目同情,看见陈月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我好像明白了。
苏驰出的事是大事,大到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所有的存档都给Delete掉了。我知道他已经厌倦了这个靠着艺术幻想出来的世界,而决心付诸行动去寻找真正寻找另一个存在的美妙空间。可是我很想知道,他在干净利落的从阳台纵身一跃的时候,有没有一闪而过想见我的念头。
客厅里太过安静,让我不敢出声,我甚至在思考该不该掉两滴应景的眼泪。可是陈月没有哭,她只把眼睛陷在刘海落下的阴影里,是她打电话给班主任老王,班主任老王派遣祁炜来告知我这么重大的消息。
早上苏驰散落在地上的画稿都被收起来放在沙发上,酒瓶子也整整齐齐的摆在墙角,我很想问问陈月,她的心会不会痛,她的颤抖是因为惊惧还是悲哀。
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讲述一下苏驰的故事,可是仔细回想,能说的却寥寥无几。
从我懂事开始,苏驰一直患有轻度的抑郁症,苏家上数三代亲属中每代都有患抑郁症的人,我甚至认为猜想这是一种遗传病,总有一天就会轮到我,日夜经受失眠的煎熬,出现幻觉,最后甚至像一只蝴蝶一样从高空坠下在天空中画出音符谱写鲜红的生命之歌。
苏驰的家原本并不在这个平安镇,而是在一个靠近大海的城市。对大海的印象,并不是来源于课本,而是苏驰一幅一幅的油画中。碧蓝的波浪,澄碧的天空,洁白的海鸟,金色的沙子,暗黑的礁石……我在那里出生,却早就忘记那个地方的模样,有的时候拼命的想,想得脑袋开始疼,就放弃了。
我知道那个地方一定很美,那个地方,一定是苏驰埋在心里的念想,那是苏驰的根。
“你怎么不哭?”陈月突然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含着不知来路的怨怒,闪烁着恨意的幽光,她直勾勾的看着我,她问我为什么不哭?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内心如此惊恐难过,可是我依旧哭不出来。她看着看着我又突然开始冷笑,笑着笑着就开始哭。
她的头发散落在颈间,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一直流到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她开始只张着嘴不出声的哭,像是大口大口的喘气,后来开始歇斯底里的哭歪倒在沙发上,哭声刺耳悲凉且绵长。我愣愣的看着,不知所措,渐渐被这声音所感染,眼睛一热,默默地流下眼泪。
我回到房间把书包里的油画取出来,仔细的端详。一枝鲜红的玫瑰在素黑混乱背景的衬托下夺人眼球,那玫瑰开的娇艳欲滴,热烈奔放,如同火焰。我看到反面用黑色钢笔写的一个单词,笔迹潦草张狂。
—love
我将油画小心的收了起来,用他给我的一百块去商铺用水晶框装裱好,挂在了墙上。其实苏驰并没有离开我,我第二天睡醒了,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穿戴好衣服背起书包就要去上学。只是用手碰碰枕巾,才知道昨夜在梦中哭过了。可是我记不清那是个什么样的梦,梦里是否看到了苏驰。
陈月和我不谋而合,她的悲伤化成臂弯上的一块黑布,发际的一朵白色小花,她依旧面无表情的按时帮我准备好早餐,然后开始打扫地面,收拾屋子,我把昨天做好的画框挂在墙上,等陈月换好衣服出来吃饭的时候看到它微微一怔,但随即别过头坐到餐桌上喝了一口米粥,说:“把书包放下吧,今天不去上课,一会儿我们去殡仪馆。”
我们家在这里并没有亲人,我隐约知道陈月是个孤儿,苏驰的家境颇为优渥,他们俩之间的爱情,与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相近。可是,相似的只是开始,结局却不能预测。那个童话故事里,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坐着南瓜马车奔向了金碧辉煌的宫殿,而陈月则是牵起苏驰的手坐着绿皮火车千里颠簸来到这个远离家乡的小镇。我不知道陈月与苏驰的父母之间还发生过什么,只是从陈月和苏驰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她恨他们。
苏驰的遗体告别会开的简单而潦草,陈月没有联系他的任何一个亲人,带着我一起送苏驰离开。
等我看到苏驰的遗体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幸好尸体会焚化成灰,否则苏驰一定会后悔用他以为自由的方式了解生命。由于从六楼跳下来,苏驰的脸早就血肉模糊,任再好的化妆师都没办法恢复生前清俊端正的五官。他的脸上被擦得红红白白,我猜想此刻他在陈月的眼中,一定比以往更加英俊,因为她眼中闪烁温暖的光泽,立在他的身边凝视,甚至用手轻轻地细细地抚摸他的脸。
我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的爱情,生前互相憎恨,死后缠绵不舍。可是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两扇巨大的黄楠木“嘭”的一声被合紧,厅内的光线暗了下来,点上零零星星的几只蜡烛,闪烁着微弱的光。我听见司仪庄重深沉的告别辞,看着躺在玻璃棺中沉静的苏驰,在心中一边一边的祈祷:“上帝请把他引渡天堂吧。他的一生太痛苦。”
司仪宣读完毕,几个穿着黑衣工作人员便过来将陈月拉开,苏驰就这样被推到火化室。我下意识的捂住右臂上的黑布,旁边的白烛火光明灭不定,陈月呆呆的坐在凳子上,慢慢把头埋进了臂弯中,哭得无声无息,只能看到别在乌发上的白色小花微微的颤抖。
从殡仪馆出来,陈月已经恢复了一贯清冷孤傲的样子,在推开黄楠木门的一刹那,灿烂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陈月低下头甚至暗自一笑,我不明白那个笑包含着什么涵义,只记得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她立刻带我去镇上吃了顿大餐,神情比以往温柔,她牵着我的手,手指纤细冰冷。然后又带我去商场给我买了一件青底白色碎花的连衣裙,给自己买了一条鲜红的玛瑙手镯。她在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手镯戴在纤细的皓腕上时,抿着嘴笑,告诉我:“你一定要记得今天。”
那天是2003年6月2日,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在一个叫香港的地方,一个巨星也在同一年选择了和苏驰一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每当那个明星的忌日,都有从各个国家赶来数以千计的歌迷影迷为他举行悼念仪式,每一年的忌日,都会有无数的人为他流下眼泪,而苏驰,我不知道除了我和陈月之外,还会有谁能偶尔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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