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春

　　初六，吉，宜出行。

　　夜里下过一场雨，虽然现在天色已经放晴，空气中，却还隐隐弥漫着水气。

　　辞别满目担忧的父亲，陈葭迈开大步，向着族长陈秀礼家走来。她穿着一身土色的棉布短衣长裤，腰上系了黑布宽带。笸认率乔Р愕锥暮诓夹馓鬃挪菪� ，另外背后蓝花布裹着的行李下，还吊了两双草鞋。这一身看起来利落，但却十足十一副乡下人出远门的寻常打扮，毫无半点节度使同族亲戚的气派。

　　刚下过雨，又时值初秋，早上凉意入骨。虽然离约定的时辰尚早，但事关前程，不敢怠慢使者的陈芷、陈艾两人却是早等在族长家门口。因俱是头戴银冠，身穿节度使亲赠的锦缎长袍，丝质云鞋，可谓年少翩翩，神清气爽。此时见陈葭竟不穿华裳，反倒是白身人寻常出行打扮，一时都有些奇怪。

　　陈芷同陈葭一样生母早逝，年纪上又长两人五岁，早早养就心中城府，就是疑惑，也不曾多嘴问些什么。陈艾却并不顾及这些，他不过早陈葭两月出生，如今也只十三岁，还是个大孩子。又因平日里常同陈葭厮混在一起，十分亲近，见了便直问道：“小七如何不穿锦衣？莫不是不知见大帅去？”

　　陈葭拍拍肩上包裹一笑：“自是知道。不过昨夜下了雨，道路泥泞，怕弄脏了！”

　　陈葭说的实话，并不曾敷衍。因为前世她虽没在这一次与使者同行，但后来却听陈艾说过。这一次出行陈芷二人虽然得了先机，但因接连大雨道路泥泞，旅途并不顺利。那使者因仗着是大帅夫族白家人的身份，并不顾忌二人大帅亲侄身份，碰到险隘难行处不但要求两人冒雨下车步行，还要帮忙推车，一身锦衣不但妨碍行动，还不耐磨，最后进帅府时锦衣破旧不可穿，只得穿了在家中的旧衣裳进府，端的丢人。

　　当时说者无意，但听者如今却有心。历尽前世十五载沉浮，陈葭后来才想明白，这事件并非使者故意怠慢，而是白氏一族的第一重考验。因为大帅所掌两郡之地只有一郡麓川郡是自己打下，另一郡绥远郡却是白氏嫁妆。

　　所以坐拥两郡的保义节度使之位并非仅是陈氏家族内部传承，也事关汉中大族白氏利益。就是大帅再有私心偏疼亲生女儿，白家在此事上插手，大帅也只得默认。

　　“小七，何时学的这般小气，咱们坐车呢！”没有前世记忆，陈艾此时并不知晓接下来的困难，反而咧嘴嘲笑了起来。

　　陈葭晓得她是个没心眼的直性子，也不同她计较，只笑笑看向陈芷，见礼道：“四姐！”

　　“七妹~”听了陈葭的理由，生性谨慎的陈芷本也有些犹豫是否还是换上旧衣。可她此时到底也只十八岁，又第一次得到如此华贵的衣裳，心中实在不舍。因此再听了陈艾的话，一时不由觉得更有理，又想陈七平日里贪玩不读书，如今自看出见识短浅了。

　　陈芷心下对这个不上进的堂妹暗自摇头，便不再细考虑那许多，转而温和的问道：“七妹，身体可大好？”

　　陈艾虽是个直心眼，却不是不关心陈葭身体的。只是最初奇怪陈葭那一身打扮引去了注意，此时听了陈芷问话，方才想起来，赶紧附声道：“是啊。父亲怪我引你去河边玩耍落了水，罚我禁足一个月，也不曾去探你。你身子可大好？”

　　虽知陈芷表里不一，但陈葭却不得不承认，陈芷相貌漂亮，举止又温雅，任谁见了都会产生好感，被她的风姿折服。想当初自己也是被这表象迷惑，以为这位姐姐人品高洁，又真心扶持自己，对她极为信任，才最终落得那样下场。

　　不过陈葭深恨之，却不是因为她夺位篡权。自古成王败寇，她也不怨陈芷，她怨恨的是陈芷既然得了一方权柄，就该为万民做事，万不该只顾争权夺利，不肯与齐王使者联手御胡，最后将燕家江山送于外人铁蹄之下。这等自私之人，实在叫人厌恶。

　　当然，此时一切尚未发生，陈葭不能计较，只将一切藏于心中，好言回答道：

　　“恩，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当时吓得狠了，伤了元气。如今虽不碍行动，但到底还有些气弱。大夫嘱咐近几个月也要注意，不能再劳身伤神。所以一路上，还得请四姐、六姐多照顾了！”

　　虽然换了方便衣裳，但不过韬光养晦之计。一来自己身体是真的还有些弱，二来既然知道是白氏考验，陈葭更不可能真个听那使者致使冒雨下去推车。不过同行三人自己最幼，少不得要听陈芷号令，为免落个不尊重长姐的名声，有些事还是提前防备的好。

　　“你我姐妹，何必这般客气！”陈葭落水险些丢命是事实，陈芷不疑有他，自然答应。只是话虽客气，但细寻去言语中却并不曾真正承诺些什么。

　　倒是陈艾因害了陈葭落水，自然要大包大揽“放心吧，有事儿全包我身上就是！”

　　“如此，多谢二位姐姐了！”陈葭说罢，看着两个姐姐一笑，却是意味深长。

　　三个人正说着，不防身前族长家大门“吱扭”一声打开。当先是一队车马，接着陈秀礼引着一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女子出来。

　　这女子本穿着一身寻常白缎子长袍，简单低调并不华丽，但配上她的相貌气质，那袍子看着便不再寻常，反有一种清气随身缭绕似的。虽然无人介绍，但任谁看的都心中明白，小小偏僻山村里出现这样的人物自然只有使者。

　　“嗯？”

　　“咦？”

　　陈芷陈艾因早见过面，自然上去行礼。倒是陈葭，因着落水受惊错过相见，此时与那使者四目相对，两人不由都发出低呼。

　　陈葭是因为看眼前人身形极为熟悉，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至于那使者却是不知什么原因了。不过不管什么原因，因为两个人的声音都极轻，又都是有城府之人，就是表现的有所异样，也极自然的都掩饰了过去，周遭竟是没有人注意到。

　　族长倒未食言，介绍陈葭的时候特别提了她落水受惊身体尚未大好，请使者照顾的事儿。而那使者面上看起来是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为人倒是和蔼，不但当时便点头应下，还温和的对陈葭笑笑，请她与自己同一马车。

　　虽然知道使者不过是受了族长的请托照顾陈葭的身体，才让陈葭上自己的马车。但陈芷陈艾的眼中还是不由羡慕，只不过这羡慕的缘由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羡慕陈葭有机会跟使者近距离接触，说不定能打探点什么有用的情况；另一个却是单纯羡慕节度使的车子更加豪华舒适一点。

　　将二人的目光尽收眼底，陈葭不慌不忙的随着使者登上马车。心中暗道：陈芷，从现在起，你我的命运之争正式开始！

　　虽说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但陈葭终非是陈芷那般能钻营的。不过她如今三世为人，见识别说是陈芷这个山间少女，便是当世鸿儒也未必能及。就说同使者一车之事，她想的便不是打探什么，而是不动声色的观察使者的行为，揣摩白家的想法。

　　自谢过使者上车后，陈葭便坐在一边不动声色，仿佛就是一个本性安静的少女。使者也安静的坐着未说话，不过不用陈葭感觉也知道，使者在仔细打量自己。或者说她在光明正大的细看自己的相貌。

　　“啧啧~”终于，马车行了快半个时辰，那使者才感叹道：“好相貌！”

　　“嗯？”陈葭闻言不由眉眼微挑。她终于想起这个人为何熟悉了，那是她被陈芷囚禁的第三年。那时因为大帅留下的几个托孤老将未死，宗族还有几位有德长者尚在，陈芷不敢生杀她之心，又恐她活着起风浪，便由于陈艾居中调和，陈芷许她诗书为伴，间或下棋、抚琴、煮茶等雅事，以歇了东山再起的心思。那时来送这些雅物的使者便是眼前这一位。

　　当时她也是看了自己的相貌，不过没有今日仔细，不过数眼便也‘啧啧’道：“好相貌！可惜~”

　　陈葭当时不知她可惜什么，后来辗转胡庭，才从一个同她一样因气节不肯屈膝降胡的大贤口中得知，自己本是一副祖先庇护的大贵相，向前进一步便是中原逐鹿争凤未得，退做一方诸侯也可。可惜这样的好相貌却被左眉上一道疤痕给破了，成了囚凤之相。

　　然众所周知，凤凰烈性，乃天下至尊，必得鸣啸九天方能长存。如若囚笼在身，必不肯长久受困，非得烈火涅槃不可。然而烈火焚身，结局若不是涅槃重生，便是死化飞烟。

　　这结局自然是应了的，她陈葭不过二十八岁，便身首异处、血溅了胡旗。头颅成了博塔珍珠侵略最后一步的祭礼。不过，原因却不仅仅是她不肯屈膝投降，而是因为她涅槃一般的最后一拼。

　　只是，乐嘉大帅，不知那一战的最终结局你可曾辜负了我？

　　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左眉，此时那里还尚未存有疤痕。陈葭抬眼一笑：“使者？如何发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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