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衣服练的

　　“呃……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大家来做自、自我介绍吧，可以增进同学之间的情谊……”台上的年轻教师难掩紧张情绪，背后冷汗直流。
　　“我们已经同班一年了，该有的情谊早就有了，不该有的也都有了，所以要自我介绍的人应该是老师你吧。”底下的班长一甩小辫子，推推眼镜冷哼。
　　老师愣了几秒，这才想起班长说得并没有错，便转身提起粉笔、微微发抖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马尼尼”

　　这个班级是全年级默认的资优班，倒不是因为校方安排，而是比较早熟的学生们在计算机的随机数作业下，被紧紧缠绕在一起。
　　三年级时原先的导师请长假去生孩子，因此没有耐心的代课教师换过一个又一个，学生适应不良，家长抱怨连天。今年大伙儿升上四年级，学校终于给他们安排了一位新的正式班导师。
　　开学的前一个礼拜，马尼尼没有一晚能睡好。虽然自己取得了正式教师的资格，但第一年当老师就成了班导师，带的还是被寄予厚望的班级……让他怎么能不紧张。
　　“我、我是你们的新导师，我叫马尼尼，兴趣是玩数独，我教的科目是自然……”
　　他干巴巴地讲了一堆以”我”为开头、令人不感兴趣的自我介绍，但学生们脸上与年龄不符的冷漠神情令他更加手足无措，最终只得草草结束。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自此到午休之前的两节都不是他的课，马尼尼决定好好研究一下学生名册和家庭资料。
　　“一号柯婷是班长，二号李小妙……”

　　午餐和午休时间班上同学偶有低语，其他人都很安静，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需要亲自出面管理秩序的情形。他望着走廊上其他班级嬉闹不止的学生们，思忖着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半天下来马尼尼的脑子就没停止运转过，他感到一阵强烈倦意袭来，一不小心就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的他个子矮小，双手紧紧抓着单杠而两脚悬空，对着某个人离去的背影大哭……那个人是谁？他的脸好模糊，能不能看清些……
　　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看手表，忘记调闹钟居然就睡到下午一点半了。
　　教室里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他又看了看玻璃桌垫下的课表。
　　下午第一节是自然课。

　　下午第一节是他的课！

　　马尼尼没有想到第一天教书就碰上这种事。
　　当初修教育学程时，教授对于“班级经营”这个课题大加着墨，却没说过当学生突然不见时该怎么办。
　　被陌生人拐走了？午间休息时校警总会在校园里四处巡逻，带着一大票人出校是不可能的。
　　才小学四年级就已经学会集体逃学？这班学生可是用心向学的资优生啊。
　　他摇摇头，感觉头又疼了起来。
　　“不管了，出去找找看吧。”

　　马尼尼瞪着全校地图，决定从学校东边的游戏区开始找起。午后的艳阳令他汗滴直落，但却仍一无所获。
　　一路跑过教学楼、中庭花圃，到了西边的操场时，他站在司令台上瞇起眼睛细看，似乎看见了早上那小辫子班长的身影，正在跑道的另一边全力冲刺。
　　他松了口气跳下司令台，横过草皮时，逐渐生起的怒意在心中慢慢膨大。
　　待他近到能看清全班同学时，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为什么要逃学来跑步？你们不是资优班吗，难道就这么不想上课？”一生气他就不紧张，一不紧张他就不再结巴。
　　同学们低着头，俱是一言不发。
　　起喘吁吁的班长柯婷抿着嘴唇，最后打破沉默道：”就是资优班，所以才要来参加田径队选拔。”语中似有不甘。
　　“什么？学校没有发公文啊，虽然我很重视成绩，但我绝对赞成学生多运动，要是有田径队选拔这种事的话我一定会通知你们──”
　　“二班早上上过体育课了，他们说体育老师说就只有今天，”小脸向带着灿烂笑容走来的高个子魁梧男人扬了扬，“下午除了你的课，就是老巫婆的英文课了，所以我们才……”
　　“那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这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的──”
　　“你睡得很熟，我们又喊又戳的还是叫不醒你。”
　　“……”

　　马尼尼想继续生气，却又不知道该对谁生气。
　　“怎么回事？这位是……？”这时搔着小胡子的男人在他身旁站定，一脸疑惑地问。
　　马尼尼终于炮火全开：“我是四年三班的班导。你是体育老师对吧？田径队选拔这种事，难道不应该在课余时间进行？你让学生们为了参加选拔而逃学，这种做法对吗？”
　　“啊？我还以为开学第一天的下午不用上课？原来如此，我还对上一班同学说今天一整天都可以来参加的！那真是不好意思啊哈哈哈……”
　　“……”
　　是要神经要多大条才能粗心至此？马尼尼生平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做事马虎的人，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严格要求自己和身边同学，不能有任何因人为疏忽而出的差错。
　　今天午休睡过头一事已经够让他自我反省两个星期了，这个男人搞出这么一场乌龙，还想轻描淡写地打哈哈过去，实在让他的怒气升到最高点。
　　“好了，反正现在也选拔得差不多了，你们赶快回去上课吧！”那人笑嘻嘻地对学生说。
　　当大伙儿擦着汗回到教室的时候，下课铃恰好响起。
　　“……好好休息一下，等会英文课别打瞌睡了。”马尼尼说完便快步走出教室。
　　他没看到班上同学们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知道是谁讲出去的，总之放学后两人被教务主任留下来狠狠训了一顿。
　　“刚来这里就胡搞瞎搞的！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高个小胡子男人嘴上道歉，但实则一副无谓态度；马尼尼则是满心歉疚，想开口却又无力解释。
　　长达两个小时的训话下来，他得知这位体育老师姓桑名慎，和自己一样刚毕业就来德全国小当老师。

　　桑慎，桑葚……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回办公室收拾东西的路上，桑慎同他一块走，但马尼尼只盼着快点摆脱他，便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想讲。
　　漫长的沉默中是桑慎先开的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惜逃学也要参加田径队吗？”
　　马尼尼脚步一顿。整个下午他都为这问题所扰，现下他已经不想再多讨论什么了。
　　“……不知道。”
　　桑慎没听出他的心思，自顾自道：“我听班长说，他们过去一年来一直被看成是资优生，别班同学心里不舒服，就老拿他们比较弱的体育项目来说事。早熟的小孩子自尊心特别强，所以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

　　马尼尼愕然。
　　他一点也不知道学生会逃学竟有这层关系。
　　他吼出“你们不是资优班吗”那句话时，肯定刺伤了所有人的心吧。
　　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备课时，脑海中桑慎的低沉嗓音挥之不去。
　　他想当个好老师，真的很想。

　　隔天终于正式上课，马尼尼开始教大家观察月亮的位置与角度。
　　“月亮的表面是凹凸不平的，布满了陨石坑……”
　　“老师，陨石是怎么形成的？”
　　“它是来是太空中的自然物体……”
　　大家都在装没事，都对开学第一天的乌龙闭口不提。
　　“这个月每天晚上都要到家里的阳台或顶楼观察月亮，然后画在习作本上……”
　　马尼尼小学时也画过月相，那时他每晚都要被蚊子叮上五、六个肿包。没想到现在换他发号施令，让学生做这种无聊的功课……
　　果然人生就是不停的转换角色。

　　两个礼拜过去了，尽管有些家长抱怨太麻烦，但自然课的月相记录一事仍在进行中。
　　马尼尼租的单人小套间位在学校旁边某小区的五楼。本来嘛，看星星月亮这种事到顶楼是最好不过的，但那小区没事不让人上去，所以他只好将就在窄小的阳台观察。
　　一开始马尼尼和另一位同是教自然的前辈谈起这事，前辈对于他也亲自去观察月亮感到很惊讶：“你还真去了？下个月收作业时，拿班上最认真的同学的图当标准答案就好啦，何必这么麻烦！”
　　但马尼尼不是敷衍了事的人，如果他要求别人达到六十分，那么他自己就一定会先做到九十分。
　　这天晚上，马尼尼又拿者纸笔蹲在阳台时，楼底下一个跑步的人因路口的红灯而慢慢停下。
　　他抓着毛巾擦汗，本来就很高的个头，在路上的侧照影子被拉得更长了。
　　两人隔得太远，而马尼尼又背对着他，因此那人没认出来，亦没看到那因被蚊子叮了满手满脚而烦躁的脸。
　　他仰着望向马尼尼，爽朗地笑着：“这年头还有人会赏月作诗？真是个文艺青年呢哈哈哈……”
　　不是嘲笑，只是单纯觉得有趣罢了。
　　绿灯亮了，他再度出发。

　　马尼尼一直仰着头观察月亮，直到脖子酸了才轻轻揉着低下头，看看周围的房子，也看看底下的人行道。
　　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呢。
　　马尼尼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当老师──这已经算是实现了；第二个是买一间自己的房子，不论是豪华套房还是小单间都行──可惜他目前的存款还是零。
　　最后一个……
　　离开乡下后，只身一人来到繁闹的城市，马尼尼特别渴望被某个人不经意地注意到，两个人认真地搭伙过日子。

　　四年三班的同学们很快就适应了马尼尼的教学方法，他认真而不过分严格，如果学生真的做不到他也从不苛求，但能做到却不肯努力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批评。
　　大伙儿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各自过着十岁与二十四岁的生活。
　　不特别亲密，却又不致疏离。
　　不同的是，每个礼拜四几乎全班同学家庭联络簿的日记栏上，写的都是关于当天体育课的内容。
　　“今天桑老师和我们一起打躲避球，最后大家都被打到场外了，就剩他在场内，让我们一起打他……”
　　“今天桑老师示范前滚翻时，裤子pia的一声，裂了一道缝……”
　　一字一句中都显示着桑慎是个率直的人，不只三班，桑慎很快就跟所有学生打成一片。
　　后来马尼尼得知班上有九位同学进了田径队，占了四年级队员的一半，并且已经开始了每天放学后的训练。

　　学生们都很喜欢桑慎，但他们从来不说。
　　马尼尼很羡慕桑慎，但他也是从来不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