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盗风月

　　皇城上京，白薇大道朱衣巷。

　　往日的朱衣巷总是很热闹，因为靠近主干道，再加上豪华气派的商府就坐落在这条巷子里。总之，就凭商府那位能在上京横着走路的主，朱衣巷也不会安静到哪里去。

　　只不过，那位能横着走路的主前些日子被掳走了，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朱衣巷没有迎来久违的平静，反而愈发人声鼎沸。孔方王在上京百姓的眼里，其实就像一只吐金丝的大蜘蛛，那密密麻麻的关系网晃得人眼瞎，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叫交友广泛。但不管现在取那种说法，织网的孔方王被掳走了，线那端的人就一个又一个人顺着那蛛丝摸到了商府。

　　于是，商府前面就开始排起了车龙，一辆接着一辆，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的，白道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简直可以比作上京城整个上层阶级的缩影。

　　所以，住在朱衣巷的人们最近几天最热衷的饭后消遣，就是搬张凳子坐在自家门前，喝着凉茶，磕着瓜子，看着来来往往的各路大人物，挨个认人。

　　哟，那不是书院的李先生么，怎么他也来了？哟，胡子终于又留起来了，唉……想当初啊，被孔方王那一纸荒唐言，气得胡子都差点掉光了……

　　那厮怎长的一副贼眉鼠眼的欠扁摸样，哪里来的货色？

　　那是黑街的黑四爷，孔方王的马前卒不就是他吗？你可别说人家贼眉鼠眼的，当初就因为这个多少人栽在他手上。

　　哟，瞧瞧，昨儿个那个小公公又来了……

　　诶诶诶，镇国公的宝贝孙女也来了，那可是孔方王的闺中密友啊，瞧瞧人家，生得国色天香，偏生还知书达礼，有若天女下凡啊……啧啧，孔方王要是有这百里烟楼的一半，商大人就不会为了她的亲事整日操心了……

　　咋地说话呢，娶了孔方王不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了吗？

　　你懂个屁！孔方王娶回家那是要供着，当财神爷来拜的，你有本事娶个十八房小妾试试，你有本事敢在她面前装大爷试试，孔方王用银子砸也砸死你！

　　…………

　　不得不说，朱衣巷的人总是三句话不离孔方王，但你若是问起孔方王真名叫什么，还真没人能马上答上来。而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这里的人总多多少少染了些她的恶趣味。所以，那些马车里轿子里的大人物们每次都走得行色匆匆的，朱衣巷人的灼灼目光，可尽得孔方王的真传。

　　不过，虽然形色匆匆，但几乎每个走过商府那朱红色大门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停一停脚步。为啥？因为商大人已经好几天没有上朝了。他不上朝，就光坐在家里嚎，嚎天嚎地嚎孔方，那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门梁都要抖上一抖。

　　此时的商大人正抱着一团黑白色的物体坐在中堂，摆出一副泫然欲泣、将泣未泣又悲愤交加的摸样，哪还有半点朝野第一美中年的风采。

　　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团黑白相间的物体是一只又丑又肥的大猫，商大人每嚎上几句便会喝口茶润润嗓子，至于眼泪这东西……根本就没人见着。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天都在商府上演。

　　而直到那位镇国公的宝贝孙女踏进中堂，商大人才腾地站起来把大猫随手一丢，迎菩萨一般地迎了上去。

　　“我的好侄女啊，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你叔叔我等得好苦啊……”

　　“世伯，请节哀。”嘴里说着节哀的话，这位以温婉娴静著称的镇国公之后却是不着痕迹地横移一步，以充满着晚辈对长辈无限关怀的温和眼神，制止了商大人扯她衣角诉诸某人种种罪行的打算。

　　讪讪地撇撇嘴，商大人丝毫也没有一点身为长辈和重臣的自觉，言行举止尽得某人真传。不，基于传承的问题，这应该算是商大人的优良基因。

　　门旁的下人们对这一幕早有预知，所以当那只被商大人无情丢弃的大猫迈着老爷步打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便很自觉地把门带上，开始逐客。

　　门一关，百里烟楼便不急不忙地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商大人，信封上画着一枚歪七扭八的铜钱。这个世界上能把一枚构造如此简单的铜钱画得那么丑的，大概也就一人了。商大人急切地一把拿过来，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撕开信封，没看三行，便觉血气上涌。到得十行，更觉眼前白日生黑。

　　“百里侄女啊……你怎么现在才给我……”商大人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的，那浑厚嗓音里竟也带上了一丝颤音。

　　而此时的百里烟楼正看着商大人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从而想起某人平日里挑眉的那副嘴脸，不禁粲然一笑，面对商大人的指控，不急不缓地回道：“因为某人说，世伯这几日正为她四处张罗亲事，操劳得很，此等小事就延迟几天再办，免得误了正事。”

　　商大人俊脸一垮，如丧考妣。

　　“阿嚏——”

　　基于近日来不断被问候的缘故，正在路上好好走着的某人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摸着鼻子瞪着眼，好生不爽。

　　抬了抬眼皮，某人身旁的那位平淡无奇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一张嘴便毫不客气地飘出一句话来，“你再瞪，针缝眼也不会变成死鱼眼。”

　　“看来这位兄台深得死鱼眼真谛啊。”听见那沙哑低沉的声音，某人刷地一声转过头去，认真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不住点头，似是颇有所得。

　　“哪里，方才我于恍惚间看见你有幸变成了死鱼眼，谁知不过是梦一场。不过莫要悲伤，看到真实的你，我还是觉得门缝眼比较适合你。”

　　“不愧是兄台，走在路上都能闭着眼白日做梦，偏生生了双姑娘般的水灵灵大眼睛，弃之不用，何苦来哉。”某人一摊手，一耸肩，一叹气，唏嘘不已。而又余光瞥见前方城门旁贴着的几张告示，嘴角刹那间生出笑意来，一双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顿露精光。

　　心神仿佛全被那几张告示给吸引了过去，她乐呵呵的蹬蹬蹬几步就跑到了告示前面，背着手，身体微微前倾，眯着眼似是在观赏什么名家大作一般。

　　对于她这种说风就是雨的行事风格，刚刚与他说话那人似是早已习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揉了揉依旧有些凌乱的头发，他不急不缓地迈着老爷步走到告示牌前，却见某人正拿着包袱东掏掏西掏掏，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铜盒，看起来像是脂粉盒子之类的东西。

　　四顾无人，某人舔了舔嘴唇，嘴角噙着坏笑，打开盒子以小指沾了些红色的东西，开始在告示上涂涂画画。观其形闻其味，应是朱砂无疑。

　　看着她饶有兴致地开始破坏公物，他不置可否。按照他的话来说，这人缺点不多，就是恶趣味多了点。就比如现在，好好一张悬赏缉拿的告示，人家官府好不容易贴出来了，你给人家改什么？

　　还有，这厮一点身为肉票的自觉都没有。

　　不假思索地从告示栏上撕下一张其他的通告来擦了擦手，她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看旁边那位露出兴致缺缺的表情，不由用手肘戳了戳他，以引起他的注意。

　　“怎么样？托我的福，你现在可是悬赏榜上的头名了。”

　　他却摇摇头，表示不赞成，“就算没有你孔方王这桩案子，我也已经在头名上蹲很久了。想要抓我的人，天南海北，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说着，他指了指布告上被她改动的地方，道：“不过这世上除了你，也不会有人有这个恶趣味。”

　　“哼，我可是九天十地独此一人的孔方王，赏金就这么点怎么拿得出手。况且，只是把它追加的一百万两改成五百万两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被通缉的是我。”

　　“可你绑的是我，所以这赏金间接反映的是我的价值。”

　　他微微一耸肩，不置可否。

　　“嘿嘿，”见他不反驳，某人嘿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是你的荣幸。”

　　“不，我还是觉得这是上天赐给我的一场磨难。”说着，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便转过身，朝着城门口走去，轻飘飘来了一句，“你要是再站在那里，保不准下一秒就没机会荣幸不荣幸的了。”

　　某人鼻子出气哼哼一声，脚下却还是小跑着跟上，走过守城的年轻士兵时，还不忘冲人家友好地笑笑，笑容里多是鼓励的意味。

　　那年轻的士兵奇怪地摸摸头，看了看这有些怪异的二人组，摸了摸后脑勺，被那整齐的白牙晃得不明所以，只叹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不过，若是他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两条可以让他官运亨通的绝世大鱼，不知会不会捶胸顿足而后吐血三升。

　　至于这两条大鱼是谁，自然便是搅得上京鸡飞狗跳的孔方王和夜盗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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