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啼

　　直至死亡到来，明亲王脑中还能清晰映出初见念慧的模样，当时的的她万众瞩目，她母亲用尽了余生，皇后赌上了性命，才把她艰难迎来人间。
　　他第一次见她，他就有了第一次的格外喜欢。

　　在念慧之前，明亲王已儿女众多，但与念慧的相逢，却是他首次抱到婴儿又软又小的身体。
　　当时的念慧没有啼哭，她在他紧绷的臂弯露出了神奇的微笑，像是被生命的尊贵和伟大当面指责了敬畏的神圣，她无声的笑靥瞬即刺破了明亲王心中悲悯，他的王妃彼时正在坠向死亡的绝境。

　　更漏渐深，他抱着她渐渐放松了肢体的僵硬，她红红的脸上眯眯着眼，他看不到她的瞳孔或眼仁。但她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却让他心疼的发紧。

　　明亲王常常思索，客观上，新生婴儿皱巴巴的皮肤并不好看，为何他当初就觉她可爱异常？
　　除了血脉相连的喜悦，他找不出更好的解释。后来，他追加了更复杂的困惑，使它成为匪夷所思的悬念，现在的明亲王根本不能想象、他将要蜡炬成灰、倾尽毕生来对此做出解答。

　　念慧之前，明亲王对带孩子的世界一无所知。
　　和念慧的相处，让他发现了惊讶连连的乐趣，她吮吸手指时的吧唧声响，她睡觉时双手偎在头部的可爱模样。
　　像是着了魔，明亲王爱上了观察她的每个表情和动作。只是当时他不自知，从此以后他再难离开她，这成了刹不住的定局。

　　王妃的不幸离世，让明亲王背负了不小的精神压力。
　　愧疚让他把深深的懊悔尽数倾注到女儿身上，偏她是个奇怪的小婴儿，孩子日日的嚎哭对她却成了如数家珍的稀罕事。从春到夏再到秋，除了吃奶，她不是睁着眼的张望，就是闭着眼的睡眠。
　　无数昼夜的相伴中，固定的无声的安静中，她成了他手臂上的瘾。

　　因为郡主从小被皇后亲自教养，有相当长的时间，在明亲王关于女儿幼年期的记忆便出现了一截断层。
　　在念慧离开家的最初，明亲王对她的印象很是模糊，不过是他每月数次的短暂探望；在专为他们父女相聚而备的一处幽静偏殿，四岁的女儿抱着一个兔子布偶与他隔案相望。

　　念慧是造物主一次最精致的创作，她结合了明亲王和王妃所有的优点，蜜桃饱汁的脸，沉静缺少忽闪、宛如投下云影的睫毛，黑褐色的琉璃一样莹润的眼眸，翘的可爱至极的鼻子，像羽毛般柔软的嘴，还有在她极少张口说话的例外中，偶尔会显出端倪的水滴状的牙齿。

　　在明亲王看来，念慧的美，从小就是一道能照亮任何惊叹的炫光。
　　在他回忆里，她总是穿着绣了粉色花蕊的柔软纹饰绫衫，脖上挂着墨玉的璎珞，黑亮的头发梳个双鬓，衬得一张脸像雪光一样耀眼。
　　而她手里的玩物永远不是被她弃在路上，就是忘在地上。每当这个时候，从小带她到大的连嬷嬷便像尽责的老母鸡，扑开了老迈的腿脚，笨拙的弯腰拣起姜黄色的木马、大红色的老虎，又或者只是一根泛着五彩色的结绳。

　　可是她对它们的目光，却没有明显的热切和迷恋。既不会失而复得的欣喜，也不会兴趣缺缺的提出要求换取新宠。
　　她浓密睫毛下的大眼睛，蕴着一层釉蓝色的怔茫水光，像是在超乎寻常的表达成人的漠然。这使孩童的念慧在拥有超常的漂亮以外，还无形中驾驭了惊人的特别。

　　如不是知根知底的人看见这样的她，定会赞叹她与生俱来的迷人，继而感慨她不可思议的乖巧。但身边人却知她过于安静的另有隐衷，且对此讳莫如深。
　　任谁也不愿看见美有残缺。
　　念慧浑然不自觉的异样，成为别人眼中唏嘘完美的缺憾，这喟叹冲淡了她成为神话的光环，也抚平了很多人相形见拙、心底不能言说的卑妒之忧，于是追随她的众多目光就多了绵延不断的、庆幸的惋惜。

　　权势的战场，无论是上策的集权主控，中策的中庸平衡，还是下策的鱼死网破，都难做到绝对的片叶不沾身。
　　手握重权的明亲王风雅温和的文人形象，让他在大鄢国拥有仅次皇帝的地位，也正是这庞大纵深的名望，使他在朝堂上的雷厉风行埋下了无数的芥蒂，然后有的变成怨怼、有得发展直至仇恨。
　　没人愿意对手挖掘自己的遮掩隐瞒。
　　明亲王更是如此，但对难维辛密的徒劳，古语早已有云，世间无漏风之墙。

　　因着王妃之死别有隐情，使得她的祖父王丞相对明亲王生了隔阂之心，见此光景，就有心眼活泛的人瞅准机会，暗下走动、四处探访。
　　若是有心为之，黑都可变了白，更何况明亲王早年长袖善舞下的纵身酒色，实在不难挑剔几起狼藉，继而让它们成为呈堂的斑斑劣迹。

　　御史的弹劾，被皇帝置之高阁。
　　可这还是不能打消蠢蠢欲动的权利搏杀，各种围绕明亲王府的流言不胫而走，他的风流韵事，他的床地癖好，他的暴虐成性，伴随这些夺人眼球的大事件，还有依托连带的小事件，形形色-色，各式各样，其中就有郡主呆傻的风向。
　　有人说，因为当年明亲王花天酒地，王妃夜夜流泪，把孩子哭成了傻子。
　　有人说，因为当年明亲王嗜好变态，穷欲折磨有孕的王妃，迫使母亡子残。

　　虽然这些市井隐秘的奇闻秘事，不过百姓的茶余饭后，远抵达不到高门深户的王府，然明亲王父亲角色的敏感，还是让他敏锐嗅到了蛛丝马迹，以他智力，实在容易猜出成型的覆水难收、以及未成型未尽之意。
　　那些众说纷纭的猜测，那些幸灾乐祸的嘲笑，果然轻而易举就刺激了他。
　　怒不可遏的明亲王，一番静想之后，他发现最难让他忍受是他的女儿、被那些污秽的嘴脸相互碾转谈论。更让他难受的，还是对此无能无力的沮丧，他既不能捕风捉影的还击，更不能大战旗鼓的叫嚣不满。

　　对上对下，对里对外，除了称病闭门不出，明亲王想不出更好的姿态来表达他的冤忿。
　　他是左膀右臂的臣子，他的怨气不能成为影响朝局的理由，但他还是固执，直等到皇帝出手，还了他空虚的清净。
　　等他再见女儿，天气已从盛夏滑到了初秋，念慧对他好不容易培养起的熟悉，因着阔别两月的距离，又生出了陌生的爪牙；她被他抱在怀里，她一双漆黑中藏着一丝幽蓝的眼睛却四下飘离、迟迟不看向他。

　　明亲王落寞寻思着，女儿已许久未对他笑过。
　　他尝试摸她软绵绵的手，她轻轻挥开，做出抗拒的冷淡。
　　就是在那片息，明亲王心中震荡泛起颓败的酸涩；纵使他手握生杀大权，某种程度上，于此于刻，他也不过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一样力小微弱。

　　宫侍的簇拥下，明亲王沉默而深沉的看着她；她目中无人，孤独而桀骜，她不停在空气中弹点手指，像是在指挥惟她可见的跳动音符。

　　明亲王回府，他把自己关在书房。
　　接下来的几日，深深的沮丧伴随着对女儿喜忧参半的惆怅，渐渐让他升起了逃避之心，进而歪攀走上歧途。
　　像个让他不齿的懦夫，明亲王有了和那些他看不起的凡夫走卒一样的平庸选择，在皇帝不想久离京城的矛盾中，他乘机摆出了政客善于表演的面孔，为难着牺牲、主动请缨开始了代天巡视的行程。

　　明亲王这一离开，远去了烦忧和困扰，脚下的风景便天高水阔。
　　等他久后回归，女儿已过了七岁的生辰，她的身量脱离了一年半前圆乎乎的印象，像截雨后蹿起的嫩竹，她长出了细条的形态，从矮颈的小鸡变成了长颈的幼鹤。

　　看着明亲王眼中不可置信的惊讶，随侍的连嬷嬷忙上前汇报；“一月前掉了个乳牙，小郡主有些不肯好好吃饭，人就瘦了些，不过她身体很好，王爷别担心。”
　　她笑的一张脸红堂堂的亮；“小郡主还是喜欢挥手玩，现在大皇子每天都会陪她耍会木剑。皇后娘娘开始教她心算了……”
　　明亲王再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他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出了神，一股难以控制的激动让他心中涌起浓浓怜爱，对着猛然长新、豁然变了样子的女儿，他第一次开始怀疑，他之前的遁走也许是记愚蠢的败笔。

　　明亲王朝女儿走过去，小心翼翼的脸上摆出如沐春风的微笑，他俯身靠近她，嘴里低声说着各种幼稚的话题。
　　他想把她再抱怀里，可小姑娘布上迷雾的大眼睛却射出淡漠如水的疏离，她看向窗外，对他视若无睹。

　　明亲王心中一动，他殷勤而果断的抱起她——念慧一个眨眼，她人就离开了地面。
　　稍稍挣扎，她的注意力就被眼前红艳艳的茱萸吸引，她被举高，她伸出盈白若玉的手、轻松触到了繁茂的植条，碧绿的叶子在她手中哗哗作响……新奇和惊奇瞬间俘虏了孩子的心，念慧露出久违的笑，唯有属于孩子的单纯的笑容，发自内心的欢欣。

　　灿若春光的笑靥，让她整个人顿时变得光彩夺目，众人仰望，皆是讶怔。
　　这样生动的漂亮，是属于他的孩子，明亲王突然心生与有荣焉的骄傲，他随着嘻嘻笑闹的女儿，不由自主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他带着她在荷花池边逆向疾走，让爬在肩上的她迎风感受她的世界；凉风梳过她的发丝，水面交错铺成的红绿相间从很近延伸去了很远，白云全部卧成了大象，还有枝桠上的喜鹊，竟有比她还好看的衣裳。

　　念慧兴致盎然，不停的拍他，示意父亲快点再快点，明亲王索性跑了起来，孩子笑声不断，像珠子落在瓷盘中，闷闷的低低的流淌了一心的脆响。
　　最后，她弯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们别后重逢，两人都度过了一个愉快而快乐的下午。
　　他们没有就此陌路。

　　明亲王后来把念慧重温的笑颜珍重收藏，那日也成为一个转折的纪念日，他在为拥有她而欢喜的同时，也坚定了他为她之父的责任。
　　他暗自思定，即使她就是傻子，他也愿护她一生周全。更何况她根本不是，如皇后所言，她是这世间最特别最美丽的一颗璀璨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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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漫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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