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每一年上元佳节的三日，都是达到一年一度新春佳节举国欢庆的顶峰，贞观十一年尤其显得特别。长安全城灯火辉煌，东西二市人头攒动——余悲渐远，人心思新！

　　接连三日不宵禁，第一日天子驾临朱雀门与万民同乐，第二日天子驾临承天门与百官同贺。终于，先国后家，第三日大唐天子李世民领着内宫妃嫔、宗室亲眷、皇亲国戚，驾临两仪殿共叙家短里长。两仪殿内，简约大气，舞乐不显华美雍容，只道欢悦喜乐，正是皇家宴盛兴极之时；两仪门外，两个内侍一前一后，前面的背着、后面的托着一位少年，把他放上了一部精致的朱漆辇乘，由一行侍者抬着匆匆赶往朱明门。少年头戴软翅黑幞头，脚蹬乌皮六合靴，身着圆领绸紫襕，饰以流翠玉革带，是位贵人——然却双颊绯红，垂睑不醒，尽显酩酊大醉之态。

　　这一行人一路小跑，穿过肃章门，直至兴仁门外，诸王的车驾都停在那里。宫中内侍连忙找到蜀王的车驾，将大醉的少年交给与车驾相随的王府侍从，便又抬着辇乘钻进兴仁门，消失在暮色之中。
　　被抬出来的正是当今天子的皇六子李愔，去年徙梁王为蜀王。宴乐才过半，这位蜀国大王就已经喝的大醉不醒，靠着他的四哥魏王李泰呼呼大睡，完全不管这是上元佳节，也不管这是叔伯长辈皆在的内廷大殿，相当失礼。好在李世民今日心情不错，一向疼爱有加的皇十七女李敭甜嘴抹蜜，又帮着她六哥哄李世民高兴，只叫人把李愔背了出去，打发他早早回府睡觉算是处置。
　　朱轮銮衡，左旗右闟，守在蜀王象辂车边等候的三个人都是从皇宫到开府一直跟着李愔，李愔为人不拘小节，喜怒形于色，却常与他们嬉闹无束，所以这主仆之间说起话来，倒是没有别家的上下恭谨，显的有些没大没小。这三人把李愔塞进车驾里，其中一个络腮汉子是蜀王车夫，麻利的跳上车，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指挥着亲王车驾，缓缓驶出宫城。

　　宫中说话多需注意，但是一等出了永安门，三个人便忍不住对李愔今日的表现评头论足起来：“大王睡的还真死！这么折腾都不醒！”
　　“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王怎么就被放倒了？”在辂车左侧的白面侍卫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啊，大王就这么睡下了，陛下没生气也是怪事，按说不该啊！”右侧的长脸侍卫还补充了一条。
　　“睡你娘个头！”突然，李愔掀开了车窗的围帘，剑眉一挑，目光如炬，对在外面聒噪的三个人吼了一句，着实吓了几个人一跳——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大王，你不是喝醉了吗？这么快就精神了？”络腮汉子嬉皮笑脸的问道。
　　“你们三个这么吵吵，寡人想睡要能睡的着！还想看我醉？你等下辈子吧！”李愔笑骂着回了一句，右手一挥，“走，去吴王府！”
　　“哈？原来大王惦记亲兄啊。我说怎么吴王前脚出宫，大王后脚就跟出来了！”络腮汉子继续没轻没重的回嘴。
　　“怎么着，看不过眼啊？我叫你话多！”络腮汉子语音一落，后脑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道是李愔甩的手，“你老实驾车，别就顾着与我说笑，仔细再轧死一条狗！”这络腮汉子小时候学驾车，曾经撞上一条猛犬，狗自是被碾了过去死的干脆，他也鬼使神差的连人带车差点摔个重伤，在榻上躺了大半年才好。这事不知道怎么被李愔知道了，偶被拿来取笑。
　　“哈哈哈……”两个侍卫一听，就知道他们小主子这张嘴是不饶人的。
　　“大王放心，那时我车上没大王，所以小人我敢轧狗；如今车里坐着大王，那就是一只蚂蚁小人我也不敢轧——摔了小人不打紧，摔了大王可要命！”络腮汉子不慌不忙的接招。
　　“你就吹吧，谅你也不敢！今天长安还少不得要热闹一宿，人多你用心点，别磕着碰了的，驾的安生点。我不与你多说了，先睡会，到了我哥家叫我，我要吓他一跳！”李愔嘻嘻哈哈的跟络腮汉子一通叮嘱，便缩回车里养神去了。

　　很快，车驾就沿着第一横街，穿过宫城皇城，要出延喜门了——皇三子吴王李恪的府邸，就在出了延喜门一直走到最东头，永嘉坊的西北一半之地。
　　果不其然，李愔的突然造访，确实叫李恪有些吃惊——吴王妃杨惜从十年起就一直小病不断，为了这，李世民还叫李恪在京一直留了一年，不叫他去出藩。今日过节，李恪早早回来，便一直呆在爱妻身边，小两口如胶似漆的恩爱正浓，李愔突然闯进来掺和一脚，怎不叫李恪哭笑不得，还加又惊又恼：“阿育，这还不是时候，你怎么先退席了？宫里出事了？”
　　“哥，你能退我不能退啊！”李愔不屑一顾的反问了一句，一下挤到杨惜的身边坐下，“嘿嘿，阿嫂好点没？有节过不好，嫂嫂一定烦闷已极！”
　　“呵呵，哪里，在家清净。已经好多了，有劳阿育弟挂心！”杨惜是外命妇里出了名小鸟依人的婉约美人，虽然身体柔弱，然有西子捧心之娇。李恪与她年纪相仿，青梅竹马，一往情深全系在她身上。李愔偶尔也会抱怨嫂子的矜贵身子，其实心里是替哥哥着急，如此璧人美眷老是困于沉疴，焉能叫人不心疼呢？
　　“哪跟哪啊！你阿嫂抱恙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两日她也不能进宫，我一连两个整晚不在为尽国务，今天是上元节的最后一天，行的家宴，我才跟大人告假早退，回来陪陪她！跟你能一样吗？”李恪很了解他的亲弟弟，知道他惯于这样标新立异。
　　“噗嗤……说你一句，你一堆话等着我！知道你跟嫂嫂情深似海，要不要我唱一首‘上邪’讴歌赔罪一下？”李愔果然来劲，跟李恪继续贫嘴。
　　“你无赖一个，早退也就罢了，偏的还跑到我这里，大咧咧直奔后苑，连声通禀都没有！”被打搅了月下美事，李恪难免要抱怨弟弟的“恰到好处”！
　　“我来看我神仙一样的嫂嫂，给我嫂嫂贺节成不成？”李愔谄媚的把脸贴到杨惜的肩旁，对李恪一个劲的直瞅眼睛，逗得杨惜捂着嘴咯咯的笑个不停。
　　“白天正经不贺，晚上冒充贤良？”李恪才不信，一拳头轻轻的砸到了李愔的右胸上。
　　“怕了你了！我心戚戚鉴明月，偏被你这片乌云生生遮了去，阿嫂，你说我冤不冤？”李愔不依不饶，半点自我反省的意识也没有；杨惜只被李愔的有板有眼逗的更加合不拢嘴！
　　“说正紧的，你跑来干啥？”李恪收起了嬉闹，目光沉静起来。
　　“嗯，这个嘛……”李愔也不再东扯西拉，闪着狡黠的眼神，语言支吾。
　　“三郎，你们去书房说话吧，我有点乏了，想睡了。”杨惜冰雪聪明，一看便知李愔此来有话要说，便会意的给李恪一个台阶。
　　“嗯，好，那你好生歇息，我去去就来。”李恪亲手安顿好爱妻躺下盖好，吩咐了侍女仔细的照料，对李愔使了一个“走”的眼神，便去了书房；临走，拨高了炭盆里的火苗。
　　“阿嫂安寝，阿育告退……”李愔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跟着去了李恪的书房。杨惜踏实的看着这一对亲兄弟离开，心下欢喜——皇家子弟，真心实意的兄友弟恭本已难得，像李恪李愔这般诚挚执手的兄弟亲情，那更是难能珍惜而需呵护的！

　　李恪的书楼离他的寝阁不远，一直往南沿着门廊穿过两道门就是了，楼前不大不小的水面，养着一池的锦鲤，寒冬冰俏，全躲到去年留下的残荷枯叶下避寒去了。没有侍从跟随，李愔勾肩搭背的跟李恪粘在一起，如同民间的兄弟一样随便自然。“怎么了？早早就溜回来？”，李恪先开口了。
　　“再不早点回来，估计叔伯兄弟又该唠叨了！”李愔一脸苦相。
　　“唠叨……哈哈哈……”李恪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朗声大笑。
　　“现在阿娘跟大人就想着法的给我找王妃，你说要是在这个时候说起来，那叔伯兄弟再跟着一呼应，那我想方设法避了这么多年，不是白费劲了？所以，我赶紧溜！”李愔也不回避，和盘托出。
　　“早晚都跑不了的事，你那么恐惧抵触干什么？”李恪很好奇，为什么此事叫李愔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阿娘跟大人，压根就不是想着给我找王妃，而是想着找个人来管我，以为我不知道！”李愔颇为愤愤。
　　“那是你自找的，谁叫你一天到晚上天入地不让人安生！”李恪大声“唾弃”李愔，一点也不同情！
　　“哎，反正女人我又不缺，何苦找个诏命王妃来委屈我自己！”李愔扯着眉头，搔着后脑勺。
　　“哈哈，你想不婚，就死了这条心吧！堂堂蜀国大王、今上亲子，没有王妃，如何像话？！”李恪一个劲的打击弟弟。
　　“那怕什么，我乐得自在！”李愔满不在乎，反而沾沾自喜的很。
　　“少闲扯了，特地跑到我这来，什么事？”李恪推开书楼的门，李愔放开手，兄弟一前一后进了去。
　　“哥，你有事瞒着我！”一进李恪书楼，李愔立刻关上了门。关门前，还特地往门外完整环视了一圈，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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