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烈鸟，夜未眠

　　莫晓晓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她看到一团白光在自己眼前飘荡，模模糊糊的不成形状，像是经常在电影或是电视剧中所看到的那样，人临死前会出现的回光返照。晓晓以为就快有天使从那团白雾中走出来，然后向她伸出手来，微笑着跟她说：“来，跟我走吧，我会带你去天堂。”晓晓知道自己不会像那些男主角或是女主角一样，跟天使讨价还价，说自己有儿女要供养，有父母要孝顺。她一定非常乐意跟着那些纯洁的天使走，迈向那一团光亮的虚无之中，她还会站在门口挥挥手，跟这个尘世的人们说一声再见。

　　然后，晓晓知道自己会见到父亲。

　　刚刚离开了她一个多月的父亲。

　　晓晓知道，自己肯定会不依不饶地质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有什么隐情，让他竟抛下宝贝女儿撒手而去，留下她孤苦伶仃，孑然一身。

　　留下她一身血海深仇，却不知从何报起。

　　可是，那团白雾却渐渐散去，晓晓等了许久，也没有天使从白雾中走出来，说要带她走。反而是有更多的脚步声、呼喊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一瞬间晓晓甚至想，天堂怎么也跟凡间一个样，也是这样的吵吵闹闹、喧嚣浮躁，不由人清静。

　　可是，晓晓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早就有身边的护士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喜：“醒了醒了，莫晓晓醒了。”

　　大概有许多人冲到晓晓的床前，晓晓再睁了一次眼，终于把两扇沉重的大门打开了，晓晓只觉得这两扇大门关闭得太久，已经像是生了锈，酸涩疲倦，推开来似乎还有吱呀吱呀的响声。

　　许多天来，莫晓晓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睁开了眼睛的晓晓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就好像她刚刚看到这个世界一样。阳光很好，从窗户外边儿照到她的被子上，散发着温暖的浅白色光芒，窗外有一棵芭蕉树，宽大的叶子上飞过来一只鸟，愉悦地唱着歌儿，好像是在庆祝晓晓的重生一般。

　　如果现在有第三只眼睛，从天花板上俯视晓晓，一定会看到一个脸被包成棕子样的奇怪女人，她的脸上缠满了绷带。白色的绷带从头顶密密麻麻地缠绕下去，一直绵延到脖子上。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也随着晓晓的苏醒而复苏了过来，像是没洗脸的时候，有无数只蚂蚁从脸上爬过去，让人产生抓上一把的冲动。

　　这种冲动当然得遏制住，晓晓不能让一切前功尽弃，有始无终。做手术之前医生就跟她说过，虽然她脸上烧伤的部分在做了植皮以后已经恢复很很好，但由于之前并没有彻底复原，再加上她强调的整容部分又太多，垫眉骨、开眼角、修脸型，她给医生提出的要求无非一个：只要不像之前的莫晓晓，是美是丑她都无所谓，她都接受。

　　她的主治医生姓沈，沈研溪，一个三十来岁面貌温和的男人，他听了晓晓的要求以后极力反对，他大概是以为像晓晓这样的年轻女孩，视容貌为生命，所以十分害怕自己烧伤复原之后的脸，那还不如彻底地在脸上来上几刀，修好了再看，虽然多少不像自己，但总之不会可怕。

　　他安慰晓晓：“你不用担心，我们医院在烧伤这一块很有经验，大多数病人在做完植皮以后都恢复得很好，不会留下太大的痕迹，基本上都能恢复原来的面貌。”

　　“不不不，沈医生。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不在乎是否能复原。”晓晓轻声说。

　　“我只是不想做以前那个自己。”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失落。

　　沈研溪合上了病患医疗薄子，他搞不懂现在的年轻女孩儿心里都在想什么。从照片上看，这女孩儿原来的面貌就俊美异常，十分清秀。两只眼睛虽不大，但充满了灵气。眉毛是细长型的，秀气中不失挺拔。嘴唇则是小小的，很符合传统审美标准中“樱桃小口”的标准。
　　黑色秀发如瀑布般散落两肩，更衬得她嘴红齿白。

　　在整容行业浸淫了十多年，像是这样的可人儿，沈研溪也并不多见。

　　他想不出这个叫莫晓晓的女孩儿有任何必要，在植皮手术之外再在自己脸上大动干戈。以他的经验来看，十几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之所以整容，主要是对自己的容貌不满意，这些女孩儿的长机虽没到奇丑无比的地步，却也难用美丽二字形容。虽然他的病人当中也并不管长得好看的女生，但大多数都是怀揣着明星梦的女孩儿，想拥有天使脸庞、魔鬼身材，然后一朝露脸，功成名就。

　　但照他这十多天的观察来看，莫晓晓并不是这种人。

　　沈研溪还记得她被送到美莱医院那天晚上的情形。

　　那天晚上轮到他值班，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到病房巡视了一周，顺便看看305号病房的病人有无异常。那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因为在学校做化学实验，不慎打倒了硫酸瓶子，造成手臂皮肤被严重灼伤，下午刚为他做完了植皮手术。

　　沈研溪开了门，发现病人已经入睡，他便为那孩子掖了掖被子。

　　病房里暗暗的，只有走廊上的灯光透了进来。

　　看这情形应没什么问题，他关上了门，准备返回办公室，和值夜班的医生交接。

　　走过导医台的时候看到美月正在打哈欠，看到他过来，她对他微笑了起来。

　　沈研溪走到旁边，低声问：“困了吧？”

　　美月柔声道：“你快要下班了吧，我还得等到十二点了，你先回去吧，不要等我了。”

　　她推了推沈研溪，又道：“妈让我们明天回去吃饭，顺便商量一下婚礼的事情。”

　　研溪皱了皱眉：“可是明天我有两台手术。”

　　美月想了一会儿，说；“那我打电话跟妈说一声，就说我们不回去了，星期天再回怎么样。”

　　“好，你说了算。”

　　他闷闷地应了一句。

　　美月站起身来，对面的大理石墙壁映出她颀长的身影，她比研溪矮了一个头，但一双腿却笔直匀称，经常引来实习小护士的啧啧称叹。

　　只是碍于工作的关系，她不大能有机会露出它们来。

　　想当初，沈研溪也不是没被这双长腿吸引过，只是已过而立，他已不再是当初愣头青的年纪，还一厢情愿地相信爱情，心动和涟漪也不过是心间小小的微澜，刮过去也就刮过去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他长相不差，有鼻子有脸，相貌堂堂，工作不错，收入稳定，有房有车，在北属于中产阶级，大概是小女孩们眼中的“钻石王老五”。

　　偏偏是美月对他有意。他渐渐注意到，他值班的时候，她也会值班，一开始，沈研溪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她在导医台，他是整容医生，两个值班安排有巧合也并没有什么奇怪。但次数一多了，他就觉得不太对劲。去安排值班办公室主任那里打听，主任说是美月要求换的班。

　　“这姑娘不错呀。”办公室里没有人，那主任跟沈研溪关系不错，遂低声说道。

　　沈研溪不知该如何作答，看在那办公室主任眼里就等于默认，便继续说：“长得不错，家庭不错，工作也不错。”

　　沈研溪想，对啊，就只是不错而已。

　　但凭心而论，美月确实是理想的结婚对象。父母都是公务员，虽然已经退休，但家庭条件肯定是过得去的，脾气也好，医院里的病患都对她好评不断，长得也不差，甚至有传说她是医院的“院花”。

　　沈研溪想，她怎么就看上自己了呢。

　　这些年，他不是不想结婚，只是走走停停，一直没有遇到想要结婚的人。沈研溪觉得婚姻是一个麻烦，如果没有足够多的爱情，他很难想像自己会跟一个女人过一辈子。

　　有几次甚至谈及婚嫁了，他却心生恐惧，临阵脱逃。

　　早些年他父母还催他，要他赶快结婚，让他们在临死前抱上孙子，可他总是一幅意兴阑珊的样子，闷着头吃饭不说话，后来干脆搬出去住了，他父母也死了心，心想这辈子要抱上孙子，恐怕是无望了。

　　好在美月适时出现，等了这么多年，沈研溪等够了，他想，自己这辈子想要为之付出全部真心的那个人恐怕不会再出现了。

　　顺理成章的，他和林美月谈起了恋爱，成了医院里公认的一对璧人，但研溪总觉得他们之间缺少了一点什么，是沟通，是理解还是激情？他说不清楚。

　　也是顺理成章的，一年之后，美月提出了结婚。一切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研溪想不出有什么拒绝或推脱的理由，

　　就这样吧，他想。

　　于是，他们的婚礼提上了议事日程。

　　沈研溪还在沉思中徘徊，美月在他眼前摆摆手，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研溪对她笑笑：“没什么，发呆而已。”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向办公室走去。

　　美月又急忙叫住他：“饭菜在冰箱里，你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了。”

　　医院的玻璃门就是在这时候被拉开的。

　　外面似乎是下着小雨，那两人进来的脚步显得有些踉跄和急促，玻璃门合上时带起来的一股风让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虽然时令已近六月。

　　沈研溪停住了脚步，看向这深夜造访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年轻人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他虽然西装笔挺，领带也打得不折不扣，但却仍然掩藏不住脸上散发出来的稚气，从其穿衣打扮来看，很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目光落在他旁边的那个人身上时，沈研溪吃了一惊，一时只是张大了嘴，不知该作何评价。

　　那人，大概、应该是女人吧。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男士衬衣，依稀可见里面的玲珑骨胳，正因为如此，那衣服更像是挂在她身上一般。不知为何，她脸上还戴了一个大口罩和一副太阳眼镜，此外还戴了一顶与季节不相称的深蓝色绒帽。

　　美月和沈研溪一时都惊诧地看着来人。

　　大厅里的空气像是冻住了般静默，只有墙上的时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这短暂的几秒之后，那个男的牵着女的的手走到导医台前。

　　“我们，要住院。”他有点急促地说，像是刚经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美月点点头，短暂的惊讶过后，专业的职业素养又回到了她身上。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美月手下的动作也快了许多，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先填一下表格，呃，这里，对，是这位小姐要做手术吧。”

　　为了保持礼貌，美月尽量不往她脸上看。

　　“对。”

　　“有身份证吗？”

　　“我的可以吗？”

　　“最好是患者本人的，我们要登记医疗信息。”

　　“她没有身份证。”

　　美月在电脑上操作的手停了下来，不自觉地望向了沈研溪的方向，此刻他正静静地站在大厅的一角，盯着那个奇怪的背影。

　　沈研溪向前走了两步，朝美月点点头。

　　美月接过那个年轻男人的身份证，看了一眼上面的姓名：“宋逸，A省北泉市福南街七十二号，1984年生。”

　　美月没有向电脑中输入身份信息，就把身份证还给了宋逸。

　　她站起身来，对身后的两个人说：“跟我来吧，我给你们安排病房。”

　　等到走廊的尽头听不到任何脚步声时，沈研溪才恍然意识到，这整个过程中，那女孩没有说过一句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