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证明

　　243年。
　　当童虎那一声长叹引发的小宇宙波动从庐山穿来，他不知道自己心中轻轻涌动的究竟是什么。
　　大战将来的兴奋，生灵涂炭的悲切，还有什么呢。他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他在这十几年唯一没有失去过的就是清醒，他对自己的心，彻底的清醒着。
　　冥王一次又一次的长睡然后醒来，雅典娜一次又一次的胜利，然后再投胎。
　　宇宙间的几个神明神经质的玩着他们乐此不疲的游戏，穆看着那群因游戏而冲动的小朋友们飞奔着在自己宫前吵嚷，觉得好玩又头痛。
　　然而他没法不好好调戏他们，因为他觉得十几年来，心情从没像这一天这么好过。
　　他带着贵鬼，小家伙顶着一头红发，一身鬼精灵不知是哪里学来的，一大一小两个嘉米尔人，将小朋友们在自己宫里硬是拉扯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看着火钟，默默算着时间。
　　再不济，也只需要慢慢等五个小时。然而五小时过去以后，他找到他，又能说点什么呢。
　　这五个小时里，他抽空带贵鬼下山，给那位大雨里忍痛的女神做了会表面功夫。大雨浇在小姑娘洁白的面容上，十分清秀。她眉头皱得很深，血从胸口的金箭处不停的涌出。
　　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这具□□就此死去了，会惹来众神怎样的震怒。
　　其实也不过是一枚可悲的棋子。他暗暗涌起的杀心被压制下去，他看着贵鬼悲切的脸，有些怜悯的情愫，便带着他退后，看那些小孩们为他们的理想打斗着。
　　年轻的生命，便是应该这么缠打着长大的吧。
　　彼此撕咬着，挣扎着，在不停的肢体交缠与血肉碰撞里交替的长大着。
　　他看着贵鬼，火红的头发跳跃不停，简直像嘉米尔的夜里一点明亮的灯火。
　　所以他放任贵鬼和小鬼们嬉闹，贵鬼说要去帮忙，他微笑，不阻拦，贵鬼说要去送圣衣，他干脆装没听见。
　　他实在不愿意看见这个小家伙的明亮眼神，终有一天会如他一般静寂无声。

　　怎么这么亮呢，简直像一颗闪亮的星星。
　　他抬头看着。
　　涅槃的凤凰缠着一颗明亮的小宇宙，向天际的尽头飞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抑或是什么都没想。他只是抬头看着那边天空，那道明亮的光迹最后消失了，却仿佛在他视网膜上烫出来一道烟尘。眼球仿佛灼伤般的痛，痛得干涩。
　　贵鬼拉着他的披风，“先生！先生！”
　　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担忧的小脸，忽然笑了起来，“kiki。”他念道，然后将小孩的身体牢牢抱进怀里，像那个星夜里，史昂抱他一样。
　　“kiki，你记着，圣斗士再强大，也不过只是个人。”他微笑着看贵鬼疑惑的脸，将小孩脸上蹙起的眉头轻轻抚平。

　　穆觉得这是一辈子情绪起伏最大的一天。
　　当他听见念力空间里传来的声音时，身体仿佛刚从冷水里出来，又被热水迎头浇了一身般，仿佛是极度的舒服，又仿佛因不能控制而想哭出来。
　　那种特别孩童的本真感觉忽然就从记忆里钻出来，利剑一样贯穿他。
　　“穆。穆啊。”那个声音，那么熟悉，却又从未听过。
　　这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沙加。他的面容、声音、体魄，甚至性格，都跟他们分开的那一年有了如此之多的变化，可他依然能从接收到的第一个音节就判断出来。
　　沙加。
　　那种听到的瞬间世界便能彻底静寂下来的声音。穿越了无数的空间隔绝，在他脑海里轻声呼唤。
　　“带我回来，穆。”
　　“你不是自己就能回来么？”
　　这一刻穆觉得自己忽然哭笑不得。
　　他想好了要怎么去找他，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十二年的不见，十二年的变化，他要怎么去寻找和完善自己的记忆，让那个人从记忆里完整而鲜活的走到自己眼前来。
　　却最终是这么一句孩子般的斗气。
　　那边停顿了半秒，穆不确认自己有没有听到那一点点无奈的低声叹息，或者其实是一个浅淡的笑呢。“我一个人没问题，但要带另一个人回来，还是有点麻烦啊。”沙加说。
　　他只好慢慢弯起了嘴角。

　　他以为，12年的不见，再见时，他们会和12年前的分别一样，只是眼眸对眼眸的无声静寂。
　　然而沙加就这么狼狈的带着那只不死鸟出现在他面前，有些气恼般的将身上挂着的伤员往地上一扔，说了声“重死了”，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穆看着他，微微偏着头，嘴角挂着一丝笑。
　　“你回来了。”他笑道。
　　“啊。”沙加笑着说。
　　他闭着眼睛。
　　穆微笑着，看着眼前双目阖上的面容。长高了的青年，脸部有着清瘦的轮廓，像莲花的骨朵那样安详，方才的狼狈悉数不见，他一身伤痕，却像微风吹拂湖面那般，自然自若。
　　原来如此。
　　穆想。
　　原来如此。
　　他在嘉米尔，在守宫月的圣域，想了十二年的事情。原来是这样。
　　这个人站在自己眼前，就是一切的答案。
　　那些细碎的、断续的想念，猜想，到了这个人面前，昭然若揭。
　　而他也只是才这一刻，才赫然发现，须臾十二年里，他自以为是的清醒，仍不过是一场梦幻。
　　哪一刻能比现在更清醒呢？那一团金色阳光般的光芒，怎么抵得上眼前这个人的每一处眼角眉梢？
　　然而他闭着眼睛，形状美好的在面庞下完成两条优美的上弧线。
　　穆走过去。
　　“小朋友呢？”他听见自己笑着问。
　　“麻烦死了。”沙加一皱眉，走过去将昏睡的小朋友弄醒。穆将自己隐藏到念动力空间里，看见沙加对着一头雾水的凤凰座煽情鼓劲。
　　当年那个安静转身的小孩可会这样做的？他并不知道。12年前的那短暂的相处里，沙加是个几乎不说话的小孩，跟他的乖完全不同，跟卡妙的冷僻也不同，沙加的沉默有一种奇怪的重量。那时的他还没有开始修习，眼眸里有种天空般明澈的蓝色，干净却有些沉重。
　　穆惊讶于这一刻自己的记忆又开始如此清晰的倒转了回来。连带着，美丽得妖媚的阿布，憨厚的阿鲁迪巴，总是上蹿下跳的米罗……记忆忽然间潮水般席卷过来，他清晰的看着他们的脸，系如昨日。
　　直到沙加将凤凰座打发走，他才从念力空间里走出来。
　　沙加听到身后的动静，淡淡回过头。
　　“真羡慕他啊。”沙加自嘲的感慨道。
　　穆笑着，他想问，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吗？然而他最终也没有问，只是走了过去，沙加完全转过身来，看了看教皇厅的方向。
　　“下一宫了。”穆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感慨还是在叹息。
　　“快了。”沙加笑得很开心，嘴角完全勾上去，看起来竟然有些戏谑的意味。
　　他的脸离他这么近，近的温热的气息都能让自己脸侧的毛孔舒张开来。
　　这么多年，他的皮肤也没有忘记这种温度。那些短暂的孩提时代里，沉默的孩子在自己耳畔留下的刻印。
　　那时他问那个沉默的孩子，“你走了，会记得我吗？”
　　孩子一言不发，只是睁大眼睛无声的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在错身而过是，耳畔传来一声悄不可闻的“嗯。”仿佛幻觉。
　　那个孩子，如今怎么有了这么多的话，有了这么多的表情呢？
　　而他自己却丝毫不觉得陌生，仿佛这十二年的改变，他早都知道一般。
　　还是说，如今这个全新的人，依然是他此后要记得的对象呢。

　　往后的宫里，断断续续的传出建筑崩塌的声音，小宇宙骤然提升的波动。穆看了看沙加，他依然闭着眼睛，嘴角淡淡微笑。
　　直到卡妙的小宇宙终于彻底消失，那一抹石青色的冰芒随后燃尽，沙加才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他的嘴角终于凝成平直的一条线，他静静转脸看着他，一眼不发。
　　穆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
　　“穆，”他终于开口，“你会记得卡妙吗？”
　　穆从他明澈的眼底终于看到一丝波澜，像有云影透到透明的湖面。
　　他想起卡妙冰晶一般的脸，点了点头，“记得。”
　　沙加依然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水瓶宫的方向。这一刻穆觉得时光忽然倒转，眼前的青年仿佛又回转到十二年前，安静得仿佛莲花慢慢盛开，洁净，又十分哀戚。
　　下一秒，他便尝到莲花的味道，要很近才能闻得到的清苦的香。
　　直到沙加的唇从他唇上离开，那道清苦的香味依然弥散不去。
　　“记得我。”他笑着说，然后又带着那股香味逼近过来。

　　怎么会忘记呢。
　　他用所有的一切去记得他，身体发肤，灵魂和小宇宙。
　　直到那个人消失在莲华墙后，他在墙这头，对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却无能为力。
　　当念珠温润的触感终于穿透圣衣抵达掌心，他听到一种熟悉的、奇怪的声音。那是他小时候在一个星光闪烁的夜晚听过的，从史昂的心底，传到他心底。
　　他终于听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眼眸里流出来那么多的液体，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是不是这些液体流完，他终于就能忘记呢。忘记所有的一切，史昂，贵鬼，嘉米尔的星空，还有那个人的莲华香气。
　　假如这只是一场众神的游戏，这些夺眶而出的眼泪，是不是就是自己投入一场的证明呢。
　　假使他们最终逝去，好歹，也抓了点东西在手里。
　　他这么想着，拖着一条性命撑到最终。当灵魂最终超越□□，当那精密的黄金甲在叹息墙前最后一次相聚，他仍看到那抹淡金色的光芒，带着一点莲华清苦的香，安静的看着他。
　　而他们彼此相望，彼此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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