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雨凉

　　记得初见清歌是在一个风月清和的夜晚，他和三四个酒肉朋友趁着月色到美人家。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婉转的歌喉，妩媚的眉眼，曼妙的身姿，比那清冷冷的月色更适合下酒。
　　自古洛阳多妖女，何况是其中翘楚杜眉妩。
　　有人说，世间万千繁华不及眉妩一颦一笑。一颦，则万物为枯槁；一笑，则天地沐春风。颦笑之间，世间千百种情绪旋开旋灭旋成空。
　　不过便是她，也终究逃不过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命运。
　　于是她有一个“儿子”，风月场中无人不知。每每有人问及，她总是蹙了细细的眉，半娇半恼地道：“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若给了你们，怕是连小指骨都不会剩！”
　　沈江月知道，她太明白奇货可居的道理，只是在等一个好价钱。不过见到清歌也实在有几分意外。
　　这天行的酒令要以“风花雪月”四字各起一句，又要表达红颜未老恩先断的闺怨。杜眉妩固然敏慧，但在诗词上实在有限，期期艾艾的，半天对不出。
　　“说不出，可是要罚的哟！”同去的潘文良乘机狭促地笑着。
　　正是为难之际，小丫头檀红却不知什么时候晃到杜眉妩身边，与她耳语了几句。
　　杜眉妩继而得意一笑，曼声唱到：“风落窗前几梅花，花影春光到谁家？雪掩昭阳肠断路，月满庭池透碧纱。”
　　潘文良不由一愣，他本是有意为难。却没想到杜眉妩这样的歌姬可以轻易对答，更没想到他的诗仿佛比自己更胜一酬。
　　沈江月听着也笑了，难得地拊了拊掌，赞了一句：“好！”见杜眉妩笑得恣意，旋即又摇摇头道，“不过作诗的不是你。”
　　杜眉妩眼角向周遭一扫，轻轻抿嘴一笑，像是认了。
　　“还请作诗的人出来与我们相见吧！”
　　她眼里神光潋滟，好一会儿才舒缓了眉，低首对檀红吩咐了几句。待檀红再回前厅时，身后跟了个素衣少年。低着头，眉目教人看不清。
　　潘文良率先举杯，推置少年身前：“小弟高才，愚兄敬你一杯！”
　　少年欲接不接，一双剪水秋瞳望着杜眉妩。潘文良瞧着，心里若有若无地一动。
　　“公子既请你喝，你接着就是，不必问我。”她染了凤仙花的手指绕着鬓边的散发。
　　少年正色道：“公子好意抬举，原不应辞。可惜在下不胜酒力，不敢应承，得罪了。”说完一揖。
　　众人见潘文良尴尬当场，不禁哄堂大笑。潘文良也感叹道：“杜眉妩啊杜眉妩，你的宝贝儿子哟！风月场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杜眉妩却哭笑不得，生恐这性情耿介的孩子搅坏了客人的兴致。
　　见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少年莫名其妙间手足失措。沈江月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忽的向他温和一笑，道：“你来。”少年犹豫片刻，见他依然笑望自己，仿佛没有别的意思，于是移步到他身边。
　　沈江月端详他的容貌。脸型轮廓不甚分明，还没有形成男子刚毅的线条，也不掺杂女子的妖冶妩媚。五官清隽，说是眉目如画却也俗了，倒像是欧阳询的小楷，秀雅端方，自成一段风流。
　　自此以后，沈江月印象中的清歌，永远是那恭顺的素衣少年，静静地伫立在衣香鬓影的华堂之中，仿佛夜风里初绽的优昙。
　　“多大了？”他问。
　　“十四。”
　　“十四……是该出道的年纪了。”沉吟半晌，他又问，“叫什么名字？”
　　“艺名还没取呢。”杜眉妩回答。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我喜欢这一句，就叫‘清歌’吧。”沈江月不容置疑地说。
　　清歌抬起清泠泠的目光看他，问：“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你知道？”沈江月有些讶异，瞬间心思万转，不疾不徐地问，“你想读书吗？”
　　然后沈江月如愿以偿地看到清歌神采奕奕的笑容，完全是孩子式的欣喜。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笑，那样纯真，那样动人心弦。
　　可是自从那件事之后，清歌再也没露出那曾经令他意醉神迷的笑容。

　　第一次见过沈江月后，清歌就日日盼着他能教自己读书。杜眉妩早已习惯了对男人的诺言不抱任何期望，所以不言不语，干脆把这种失望作为清歌踏入风|月场的第一课。不过同时她对清歌那异常高昂的学习激情感到疑惑：“为什么总是想读书呢？你不知道那些纨|绔子弟是怎样地逃课呢！”有些话是她没有说出口的：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这样的人，至多不过在酒席歌宴中供人取乐。
　　谁能想到，没过几日，沈江月竟亲自来了。载了一车的书，倒像是下定决心要一板一眼地当个教书先生了。
　　杜眉妩不禁侧目：“公子这样大费周章，不会想在我这玉融堂里图谋不轨吧？”
　　被她那美极又哀极的眸子一瞥，沈江月收了折扇笑道：“图谋不轨不敢，好为人师而已。”
　　杜眉妩也含笑不言，团扇半遮了粉面，眼波向里屋一递：“这孩子，表面恭顺，骨子里……呵，要看公子自己的手段了。”
　　“这样说话，杜姨真是误会了。”沈江月无奈地摇摇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