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贱

　　2 我想快快地长大

　　吃罢晚饭赵临风闹着去找林赟，外公外婆宠他，绝少会拗他，所以能抱了他去敲对面林家的房门。开门的是林爸爸，客厅内只开了盏落地灯，灯下的沙发把手上倒扣着一本打开的书。外公笑一下，压低了声音说：“小风非要来找阿赟，怎么哄也不听。”
　　林爸爸按一下墙壁上的按钮，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起来，刺眼的光线让赵临风不由自主地眯一下眼睛，看起来像只没有睡醒的小猫一样，林爸爸微笑着捏捏他胖胖的脸颊，然后稍侧身让抱着他的外公进来。
　　“他们都是独生子，感情这样好以后也不缺人作伴，多好。”林爸爸说着，倒杯水给外公，又说：“阿赟在房间里写作业。”

　　赵临风正听得懵懵懂懂的，“阿赟”这两个字恰如刚才昏暗光线里突然亮起的白炽灯一样，让他兴.奋起来。他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动作早已先于语言爆发出来，张牙舞爪地试图挣开外公的怀抱。外公低头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说：“别吵，阿赟哥哥在用功呢。”赵临风不听，执拗地要跑。林爸爸笑眯眯地把他从外公怀里接过来说：“走，叔叔带你去看哥哥。”
　　数秒后，赵临风终于在书房看到林赟，他正坐在写字台前写着字，薄薄的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看起来认真极了。坐在他旁边的是林妈妈，正织着毛衣。她纤细白净，是典型的南方女性形象，红色的毛线在她灵活的手指操作下很容易就结在一起，魔术一样地。
　　这实在是一副温馨的家庭生活场景，但是看着赵临风眼睛里，他只是想，那件红色的毛衣是给阿赟哥哥的吗，他穿上一定特别特别地好看。

　　林爸爸轻声叫“阿赟”，林赟才抬起头来，林妈妈看到赵临风，放下手里的活凑过来抱他，又亲一下他胖胖的脸颊。
　　小孩子总归是惹人喜欢的，漂亮如赵临风这样的宝宝，更是最受欢迎的那一种。每次外公抑或外婆抱他出门，熟人总会上前抱他亲他一下，许多时候亦会有陌生人情不自禁地说：“这小孩太好看了。”对于这样的孩子，作为母亲的林妈妈自然更加喜爱。
　　赵临风被林妈妈亲得格格笑，但眼睛依然瞄向林赟，林赟自椅子上起身，走过来问：“你怎么来了？”说罢还未得到赵临风的回答前便自顾自地快速说着：“是要吃糖吗？”

　　赵临风眨眨眼睛。吃糖吗？这么一说真的有点想吃了。阿赟哥哥身上总是有淡淡的奶糖味，好闻得不得了。
　　那么，就吃一块吧。赵临风想。于是他张口想说话，但音还未发，嘴巴里便被踮起脚尖的林赟塞上一块大白兔奶糖，香甜的口感很快充斥整个口腔。
　　阿赟哥哥真好。赵临风想。

　　林妈妈把赵临风放在地上说：“小风长大了，越来越重，阿姨已经快要抱不动了呢。”说着又亲亲他说：“你要快快长大，跟阿赟哥哥一起去上学呀。”
　　跟阿赟哥哥一起吗？那当然好了。赵临风踌躇满志地点点头。
　　林赟站在赵临风面前，手掌自他的头顶横向划至自己的胸口说：“小风你看你这么矮，你要多吃饭才能长得像我这么高，听到了吗？”
　　赵临风仰头看着林赟折射着灯光的亮晶晶的瞳仁，认真点一下头。林赟大人似的颔首以示满意。漂亮的尖下巴晃在赵临风的视线里，有种特别的梦幻感。赵临风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用舌头把嘴巴里的奶糖顶到一侧，用尽可能清晰的发音说：“阿音哥哥，学写字。”

　　“是阿赟阿赟呢！”林赟纠正说。
　　“阿音。”
　　“阿赟！”
　　“阿伊。”
　　“阿赟！”

　　赵临风咬着下嘴唇，一脸委屈。
　　林赟叹口气说：“算了算了，等你大了就会说了。”又说“来来，我教你写字，不过不可以教太久，因为我自己的作业还差一点点。当然我写得慢不是因为我笨，而是因为我认真呢。”
　　阿赟哥哥实在讲得太快，赵临风几乎没有听懂，可是阿赟哥哥牵住自己手的那只右手又软又暖，舒服极了，赵临风又笑起来。

　　林爸爸林妈妈已经离开林赟的房间，在客厅与外公聊天。外公喝一口水说：“真是麻烦你们了。”林妈妈一面坐下一面说：“周教授客气了，以前我们也没少麻烦过您。再说小风这么可爱，我们都喜欢他。”林爸爸说：“自从小风来了，阿赟也懂事了些，有时候还真有点哥哥样子。”
　　这时林赟房里传来“阿音”“阿赟”这样的对话，三个大人听到一齐笑起来。外公说：“小风学说话比别的孩子晚，到现在也说得不够好。也许跟我们把他接来之前整天呆在托儿所有关，一个老师带那么多孩子，哪有耐心一个个教他们讲话。”

　　林爸爸说：“这或许是有关系，但也不是绝对吧，一般男孩讲话都晚。”林妈妈笑着说：“我看小风聪明得很，大眼睛滴溜溜转，人家只是懒得跟你们开口罢了。”话一出口，外公跟林爸爸都被逗笑了。
　　林妈妈说：“你们做学问的人总喜欢把问题想得复杂，而且一个个讲话都这样严谨，什么‘可能’、‘一般’，写论文似的。”
　　外公又笑了，说：“阿赟口才好都是随得妈妈吧，伶牙俐齿的，一张口就让人喜欢。小风的爸爸妈妈都不爱说话。”

　　林妈妈笑说：“有学问的都不爱讲话，您看《红楼梦》里只有不识字的王熙凤刘姥姥才爱说话呢。”外公笑，林爸爸扶扶眼镜说：“那倒也不是，林黛玉也是个会说的。”林妈妈笑起来，说：“多谢林教授纠正。”又对外公说：“小风爸妈几时回来探亲？夏天时说来，也没来成。”外公说：“过年大概能有假吧。”林妈妈说：“他们来一趟也不容易。”
　　“是，坐火车二十小时。”外公说，“而且从他们工作的地方到火车站还有段路程。”
　　“坐飞机应该快一些吧？”
　　“酒乡目前还没建机场，最近的机场在兰城。”
　　林妈妈一脸钦佩的表情，说：“他们夫妻真是不易，酒乡环境也不好吧。”

　　外公笑一下说：“工作条件和待遇都不错，只是那边气候干燥，风沙大。而且到了冬天冷得厉害。不过他们当初学得就是航空专业，去那边工作一是为国家做贡献，其次也是个人价值的实现嘛。”又说：“做人哪能光得到不失去呢，你当初跟着小林从平江来到我们泺城不也是一种牺牲吗。不管怎么说，南方生南方长的，来到北方总有许多不适应。”
　　林爸爸说：“这一点上我真要感谢阿赟妈妈。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导师问我愿不愿意留校，我当时就写信给她问她的意见，结果她没有回信，把我吓坏了。终于等不及预备往平江打电话了，结果她拎个小包就从平江来泺城了。”说着还伸手握一下林妈妈的手。林妈妈脸颊稍稍红了一下，推开他的手，用带些平江口音的普通话轻而快地说了句“肉麻”。外公笑眯眯地举杯喝一口水。

　　林妈妈起身把外公杯里的水添满，然后说：“我还记得小风刚被周师母从酒乡接来的样子，瘦得小猴子一样，满脸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看着就可怜。”
　　外公说声“谢谢”，又说：“那次他姥娘只是去探亲，哪想到到那里一看，两口子忙得几天才能彼此见上一面，孩子直接就送进发射中心的托儿所里，周末才回家一次。有时他们忙了，周末都不接孩子。虽然那里这样的孩子也不止我们小风一个，可到底还是心疼啊。所以她给我打电话一商量，我就让她把小风接来了。”
　　林妈妈点头说：“还是接来好，他现在胖了，个子也高了，水灵灵得像年画里边的宝宝似的。还是你们照顾得好。”
　　外公笑着说：“也多亏你们的帮助啊。还记得小风刚来的时候因为不熟悉环境，整晚地哭，幸亏阿赟去串门，把他哄笑了。从那以后只要一见阿赟小风就笑。”
　　“这两个孩子有缘分。”林爸爸点点头说。

　　大人们闲聊着，客厅一侧的小房间内，林赟正认真到一丝不苟的程度握住赵临风的小胖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林赟用右手，赵临风用左手，这样教起来倒也方便，假如两个人都用右手，反倒是不那么容易手把手教了，因此林赟也没刻意地纠正赵临风。
　　很多年后赵临风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如果当年林赟执意要自己改用右手，他一定不会像抵触老师的纠正那样坚决，说不定就真的用右手握笔了。那样，自己的整个人生也会改变吧？所以其实应该感谢林赟当年的放纵吗？
　　历史与人生都不相信如果，赵临风自然明白这到底，他从不纠结于如果，他只是愿意回忆与林赟相关的每一件事情。

　　等到赵临风可以歪歪扭扭写出“林赟”这两个字的时候，林赟便摸摸他的头顶说：“好了，今天的课上完了。”说罢又自写字台抽屉内拿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和一块新橡皮，然后把赵临风左手握着的铅笔跟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递给他说：“这些都送给你，你要回家复习，把这两个字写得像我写得一样漂亮，懂吗？”
　　赵临风郑重地双手接过，然后又有点祈求地说：“还想跟阿赟哥哥玩。”
　　“我要写作业。”林赟说着拿过一个本子翻开给赵临风看，上面写得满满是“ong”、“ing”一类的汉语拼音。
　　“这就是作业，语文作业，我还差三行才能写完，明天要交的。”林赟说。

　　赵临风不懂汉语拼音，也不懂得“作业”的具体含义，但是阿赟哥哥的话是从来没有错的，于是他点一下头，但仍有些不甘，小声说：“阿姨刚才也在。”
　　“妈妈那是在陪我写作业，我如果有不会的问题也可以问她。”林赟说。须臾他又补充说：“当然我很少遇到不会的。”
　　赵临风依然小声说：“我可以在旁边写字不吵阿音哥哥。”

　　好吧也许某些品质或者说是特质跟人的长相一样是天生的，譬如赵临风的执着，在执着的赵临风面前林赟决定忽略他的错误发音对他说：“你会辅导我写作业吗？”
　　“你倒了我会扶你。”赵临风说，“会用力扶阿音哥哥。”
　　怎么会不扶阿赟哥哥呢，摔倒了一定很疼吧。阿赟哥哥的“作业”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如果倒了小风一定也会用力去扶的，因为它是阿赟哥哥的嘛。赵临风想。

　　林赟抚着额头说：“不是摔倒，是辅导。辅导你知道吗？就好像刚才我教你写字，就是辅导你。”
　　赵临风的大眼睛里填满茫然，但依旧很认真地点头，生怕林赟生气似的，林赟心里一软，低头亲亲他的脸颊说：“小风乖，阿赟哥哥要写作业，你回家吧，明天放学我早早写好作业就陪你玩。”

　　又被阿赟哥哥亲了……赵临风觉得自己比吃了十块奶糖还要幸福，这样幸福的他自然忽略了今天的分离转而对明天的见面充满向往，于是他笑着点点头。
　　“乖。”林赟说着，又低头亲了赵临风一下。
　　呀呀呀，赵临风快乐得可以跳起来。虽然院里的大人都喜欢抱他亲他，可是那些人加在一起都没有阿赟哥哥好。阿赟哥哥那么好看，讲话也好听，而且总能变出奶糖来，身上还有香喷喷的奶糖味道！最重要的是，阿赟哥哥是对小风最好的，就好像现在，他正拉着小风的手呢。阿赟哥哥的手掌是软软的，不像外婆的稍微带点粗糙，又不像外公的那么大，被他牵着手真的好舒服呢！赵临风美滋滋地想。

　　林赟拉着赵临风走到客厅，对赵临风外公说：“周爷爷我要写作业，明天再跟小风玩吧。”外公起身抱起赵临风说：“小风你看哥哥多乖呢，这么爱学习，你也要学哥哥。”赵临风点一下头，心想，当然要学阿赟哥哥，因为阿赟哥哥是最厉害的。
　　外公抱住赵临风走到门口，举起他的右手对林爸爸林妈妈挥一下，然后说：“快跟叔叔阿姨说再见。”赵临风乖乖说了“再见”。外公又说：“那阿赟哥哥呢。”赵临风眨眨大眼睛，浓密的长睫毛小扇子似的扇了一下，然后说：“阿音哥哥再见。”

　　林赟撅着嘴巴想，这个笨笨的胖娃娃哪时候能学会正确的发音？赵临风看着林赟的表情，心里想的却是“阿赟哥哥嘴巴这么嘟起来也很好看呢，真像是要准备亲小风的样子。”于是他一开心，又脆生生地说了句：“哥哥再见。”
　　一声哥哥又把林赟叫开心了，没法子，他实在享受这种被人尊敬被人崇拜的感觉，于是他对那个小娃娃挥挥手说：“小风再见。”

　　再见，再见，再见就是很快见面的意思。赵临风快乐地想。
　　林家的房门合上，赵临风看着那块一尘不染的长方形绿色想，我要快一点长大，这样就能跟阿赟哥哥去上学，每天都在一起。

　　【待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