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衔珠
晟朝三百一十二年,暮春。
圣京城的春天,总带着几分绵软的暖,透过雕花窗棂,淌进沈家那座铺满青石板的宅院时,恰好落在正厅的酸枝木桌子上。
桌上摆着一叠刚出炉的玫瑰酥,旁边搁着个缠枝莲纹的白瓷罐,罐子里是扬城新贡的雨前龙井,氤氲的热气袅袅娜娜,缠上了檐角垂下来的紫水晶帘,碎出满地流光。
沈清沅是被窗外的雀鸣吵醒的。
她翻了个身,锦被滑到腰际,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腕上缠着根红绳,绳头系着枚拇指大的金珠,是周岁时爹娘给她戴上的,说是能招财纳福,一戴就是十七年。
丫鬟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套新裁的衣裳,见她醒了,忙笑着上前:“大姑娘可算醒了,夫人早晨让小厨房炖了燕窝粥,正温着呢。”
沈清沅揉了揉眼睛,嗓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阿母又起这么早?”
夫人说今儿个个是八方宴新菜式试菜的日子,特意去库房挑了两匹满城的云锦,说给姑娘做新衣裳。”
丫鬟一边说着,一边将衣裳铺开在床尾。那是件石榴红的蹙金绣罗裙,上襦是月白的,领口绣着一圈缠枝莲,裙摆处用金线织就了细密的铜钱纹,走动间定然流光溢彩,晃得人移不开眼。
沈清沅一见这衣裳,眼睛瞬间亮了。
她素来爱穿漂亮衣裙,沈家虽是商贾之家,却比那些书香门第还要富庶,爹娘又将她宠成了掌心里的宝,只要是她看上的料子,哪怕是满城舶来的鲛绡,也要寻了最好的绣娘,给她裁成独一无二的款式。府里的丫鬟常说,大姑娘往那儿一站,比花城最出名的舞姬还要夺目。
“这料子摸着可真是舒服啊。”沈清沅坐起身,指尖划过石榴红的裙摆,嘴角弯起的弧度藏不住的欢喜,“还是我阿母最懂我。”
丫鬟青禾笑着替她挽发:“大姑娘是夫人的心头肉,能不懂吗?昨儿个老爷从满城回来,还带了一匣子簪子,说要给您挑着戴呢。”
说话间,沈清沅已被青禾伺候着梳洗妥当。
她生得极美,算得上圣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一双杏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生的娇俏,鼻梁小巧挺直,唇瓣是天然的樱粉色,笑起来时,颊边会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瞧着天真又烂漫。
她踩着软底绣鞋走到镜前,青禾正替她绾着双环髻,预备插上那支新买的珍珠钗。沈清沅却摆摆手,从妆奁里挑了支赤金点翠的步摇,上头坠着颗小小的金珠,与腕上的红绳遥相呼应。
“今儿要去八方宴,戴这支利落些。”她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
青禾应了声是,心里却暗自嘀咕:姑娘这性子,真是被老爷夫人宠得没边了,偏生又聪明得厉害,半点没有娇纵的坏毛病。
刚走到回廊,就听见前院传来爽朗的笑声。沈清沅步子一顿,眉眼弯得更甚:“阿父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藏青锦袍的中年男子就迎了出来,正是沈清沅的父亲沈万山。他生得面阔耳圆,笑容满面,一看就是和气生财的模样,见了沈清沅,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沅儿醒了?快瞧瞧阿父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沈清沅被他拉着往正厅走,一眼就瞧见了桌上那匣子琉璃簪子,红的、蓝的、紫的,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她随手拿起一支蓝色的,簪在鬓边,转头问:“阿父这次去满城,生意谈得怎么样?”
沈万山哈哈一笑,拍了拍胸脯:“有你阿父在,还有谈不成的生意?这次跟波斯商人谈妥了香料的买卖,往后咱们八方宴的酱料,可就独一份了!”
沈清沅点点头,指尖摩挲着琉璃簪的纹路,语气却认真起来:“波斯香料虽好,却要防着掺假。阿父可要让账房先生仔细验货,每一批都要抽样,别让人钻了空子。”
沈万山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正色道:“沅儿说得是,阿父已经吩咐下去了。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思比阿父还缜密。”
正说着,沈夫人也从内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褙子,气质温婉,见了沈清沅,便拉着她上下打量:“这身石榴红真衬你,回头让绣娘再多做几身。”
沈清沅挽住母亲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阿母最好了。”
沈夫人被她这幅模样逗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会贫嘴。快用早膳吧,燕窝粥都要凉了。”
早膳摆在临水的小亭里,一张梨花木桌上,摆着燕窝粥、玫瑰酥、蟹粉小笼包,还有扬城的酱菜,样样精致。沈清沅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耳朵却没闲着,听着爹娘说着满城的趣闻。
“对了,”沈万山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道,“昨儿个在满城遇见了月城的王掌柜,他说月城最近新开了家青楼,里头的歌姬唱的曲子,比花城的还要好听。要不要让他送几张帖子来,带着咱们家囡囡去听听?”
沈夫人点点头,看了眼自家姑娘。
沈清沅头也没抬,嘴里嚼着小笼包,含混不清地说:“不去。月城的青楼鱼龙混杂,消息虽多,却也容易惹麻烦。再说了,我这八方宴的小曲,可比那些歌姬唱的好听多了。”
沈夫人笑着嗔道:“你这孩子,就知道惦记你的酒楼。”
“那是自然。”沈清沅咽下嘴里的食物,眉眼弯弯,“八方宴可是我的心血,比什么都重要。”
用完早膳,沈清沅便带着青禾往八方宴的方向去了。
圣京的街道热闹非凡,叫卖声此起彼伏,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沈清沅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往外看,只见路边的摊贩摆着各式各样的玩意儿,有榆城的花鸟鱼虫,有满城的琉璃摆件,还有扬城的特色小吃。
她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瞥见街角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便让车夫停了车。
“青禾,去买两串糖葫芦。”她摸出一串铜钱,眉眼弯弯,“要山楂的,酸甜口的。”
青禾笑着应了,刚下车,就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这不是沈家那小财神的马车吗?瞧这马车,真好看,敞亮。”
“可不是嘛!八方宴的掌柜,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听说她的算盘打得比账房先生还精呢!”
“听说八方宴的后院,能买到天下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沈清沅听着这些议论,嘴角的笑意不变,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八方宴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却没人敢当面戳破。毕竟,谁也不想得罪这位手握八城消息的小财神。
青禾买了糖葫芦回来,递了一串给沈清沅。沈清沅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她眯起眼睛,像只偷吃到糖的小狐狸。
马车很快就到了八方宴。
那是一座气派非凡的酒楼,朱红的大门,鎏金的匾额,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上面写着“八方宴”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是当今太子亲笔所题。门口的伙计见了沈清沅,忙躬身行礼:“掌柜的好!”
沈清沅点点头,将没吃完的糖葫芦递给青禾,理了理裙摆,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是喧嚣的大堂。此时辰时刚过,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客人,有穿着儒衫的书生,有穿着锦袍的富商,还有几个穿着劲装的江湖人,一看就是榆城来的。小二们端着盘子穿梭其间,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账房先生见了沈清沅,忙拿着账本迎了上来:“掌柜的,您可来了!这是昨日的账,您过目。”
沈清沅接过账本,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拨,噼里啪啦的响声清脆悦耳。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拨算盘的动作却快得惊人,不过片刻功夫,就将账本翻完了。
“城西的猪肉铺欠了三两银子,让伙计去催一催。”她指着账本上的一行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满城送来的香料,今日午时会到,让后厨的王师傅亲自验货,不许出半点差错。”
账房先生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吩咐。”
沈清沅又交代了几句,这才往后院走去。后院与前堂截然不同,安静得连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见。这里种着满院的海棠,此时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了一地锦绣。正对着海棠花的,是一间名为“听风阁”的屋子,门口守着两个精壮的汉子,见了沈清沅,躬身行礼:“掌柜的。”
沈清沅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听风阁里,摆着一张巨大的梨花木桌,桌上铺着一张八城的舆图,舆图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小旗子,红色的代表太子,蓝色的代表二皇子,黄色的则代表其他几位皇子。墙角的架子上,放着几十个竹筒,每个竹筒上都贴着标签,写着“风城”“花城”“雪城”等字样。
这便是八方宴的核心所在,是整个晟朝最隐秘的消息枢纽。
沈清沅走到桌边,拿起一个贴着“雪城”标签的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潦草,却写得十分清晰:雪城副将林远,与二皇子私通,近日将有一批粮草,暗中送往二皇子的封地。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杏眼里的娇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雪城乃是边防重镇,粮草乃是军中命脉,二皇子此举,显然是在图谋不轨。太子仁厚,却势弱,若是让二皇子得了雪城的兵权,后果不堪设想。
沈清沅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片刻,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墨,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行字。她的字迹娟秀却不失风骨,与她平日里娇俏的模样判若两人。
写罢,她将素笺折好,塞进一个刻着墨竹纹的信封里,递给守在门口的汉子:“把这个送到宫里,交给陛下的贴身太监。记住,要隐秘。”
汉子接过信封,躬身道:“是,掌柜的。”
看着汉子的身影消失在海棠花丛中,沈清沅才松了口气。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阵带着海棠花香的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眉宇间的凝重。
不过是九子夺嫡的小打小闹罢了,有她在,有这八方宴在,定能护得圣京周全,护得爹娘平安。
正想着,青禾匆匆走了进来:“掌柜的,后厨的王师傅说,新菜式试菜已经准备好了,请您过去尝尝。”
沈清沅眼睛一亮,刚才的沉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欢喜:“好!我这就去!”
她快步走出听风阁,裙摆上的铜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极了她那颗既装着天下大事,又藏着人间烟火的心。
路过海棠花丛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放在鼻尖轻嗅。
暮春的风温柔缱绻,带着几分甜意。沈清沅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的梨涡浅浅漾开。
这样的日子,真好。
既有漂亮的衣裙可穿,有甜甜的糖葫芦可吃,又有爹娘的宠爱在身,还有这八方宴,能让她在这乱世风云里,活出自己的模样。
她转过身,朝着后厨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鹿。
没人知道,这个被爹娘宠得娇俏可爱的小财神,心里藏着怎样的乾坤。
也没人知道,一场席卷八城的风云,早已在她的算盘声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后厨里,香气四溢。王师傅正紧张地站在灶台边,看着沈清沅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刚做好的松鼠鳜鱼。
沈清沅咬了一口,鱼肉鲜嫩,酸甜适口,恰到好处。她满意地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王师傅,这道菜做得好!明日就推出,定能大卖!”
王师傅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沈清沅又尝了几道菜,一一给出了点评,语气专业,条理清晰,半点没有娇生惯养的模样。后厨的厨子们看着她,眼里满是敬佩。
这位沈家大小姐,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小财神。
试菜完毕,沈清沅刚走出后厨,就听见前堂传来一阵喧哗。她眉头微蹙,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大堂里,几个穿着锦袍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小二,满脸怒容地嚷嚷着:“你们这是什么酒楼?竟敢拿馊掉的点心糊弄爷!”
小二急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几位客官,这不可能!我们八方宴的点心,都是新鲜出炉的!”
“新鲜出炉?”为首的汉子冷笑一声,将桌上的桂花糕摔在地上,“你自己看看,这都馊了!今天要是不给爷一个说法,爷就砸了你们这破楼!”
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沈清沅的脸色沉了下来。
八方宴开业三年,从未出过这样的事。这桂花糕是榆城的特产,每日都是新鲜运来的,绝不可能馊掉。这几个人,分明是来找茬的。
她走上前,杏眼里的娇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寒意。她扫了一眼地上的桂花糕,又看了看那几个汉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几位客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八方宴的点心,若是有半点问题,我沈清沅赔你们十倍的银子。但若是有人故意来找茬,也别怪我不给面子。”
为首的汉子见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顿时嗤笑一声:“你就是这酒楼的掌柜?毛都没长齐,也敢在这里说大话?我告诉你,今天这事,要么赔钱,要么砸楼,你选一个!”
沈清沅冷笑一声,转头看向账房先生:“账房,去取五十两银子来。”
账房先生愣了一下,连忙跑去取银子。
很快,五十两银子就被端了上来,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为首的汉子眼睛一亮,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
沈清沅却没有将银子递给他,而是将银子往桌上一放,声音冷冽:“银子可以给你,但你得先说说,这桂花糕,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汉子脸色一变:“自然是从你们酒楼买的!”
“哦?”沈清沅挑眉,“我八方宴的桂花糕,都是用榆城的桂花,扬城的糯米,蒸出来的糕点,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入口即化。你这桂花糕,不仅有馊味,还带着一股霉味,分明是从街边小摊上买来的劣质品,也敢拿到我这里来冒充?”
汉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沈清沅步步紧逼,声音里带着几分凌厉:“我再问你一次,是谁派你们来的?”
汉子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沈清沅冷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巴掌。
瞬间,从门口冲进来几个精壮的伙计,都是沈清沅特意从榆城重金请来的武林高手。他们将那几个汉子团团围住,眼神凶狠。
为首的汉子吓得腿都软了,连忙求饶:“掌柜的饶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是二皇子府的管家让我们来的!他说只要砸了你的酒楼,就给我们一百两银子!”
二皇子?
沈清沅的眼神冷了下来。
果然是他。
看来,她查到雪城副将的消息,已经被二皇子知道了。这是来报复她了。
沈清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把他们绑起来,送到京兆尹府去。就说,有人故意寻衅滋事,诬陷八方宴,还敢污蔑二皇子殿下。”
伙计们齐声应是,将那几个汉子拖了下去。
周围的客人纷纷拍手叫好。
沈清沅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的冰冷褪去,重新换上了娇俏的笑容。她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让各位客官见笑了。今日之事,是我八方宴管教不严,今日所有的酒菜,一律八折。”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账房先生走上前,擦了擦额头的汗:“掌柜的,您真是太厉害了!”
沈清沅笑了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冽。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二皇子,但如果二皇子敢动手,那她也不会客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