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正午的骄阳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
　　炽热的光线如无数根滚烫的金丝，密密麻麻织在窗台上，将玻璃晒得微微发烫。
　　空气都在震颤，裹挟着灼人的温度，仿佛要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熔化成慵懒流淌的琥珀。
　　凌辰的手机静静躺在光洁的茶几上，机身因持续震动而微微移位。
　　微信群的提示音“叮咚”作响，消息如涨潮般一波波涌来，几乎淹没锁屏界面。
　　在刺眼的光线下，他修长的手指快速滑动，掠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头像发出的热情邀约——知道他回国，旧日同窗与玩伴的兴奋几乎要溢出屏幕。
　　指尖敲下一行字：「今天要回家吃晚饭，过几天再约。」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像是卸下某种无形重量，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茶几上，转身走向卧室。
　　行李箱大敞着躺在地板中央，像一个等待被检阅的时光胶囊。
　　凌辰弯腰，开始整理昨日仓促归来的痕迹。
　　每一件折叠的衣物，每一件取出的琐物，都附着过去几年的气息。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抚过面料的纹理，仿佛在无声地抚平某些记忆的折痕。
　　城市另一头，韩简乐正从深沉的睡梦中缓缓浮起。
　　下午三点的阳光，如被打碎的细碎金箔，透过窗帘未合拢的缝隙，温柔地洒在床沿，在她散落的发丝上跳跃。
　　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在枕边摸索，直到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屏。
　　解锁，微信群的“99+”和钉钉刺眼的红色圆点，瞬间撞入惺忪的睡眼。
　　“终于……能休假了！”她嘴角扬起一抹彻底放松的弧度，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黏糯。
　　脑海里自动浮现出青舟市家中厨房的画面——妈妈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小炒肉的辛辣鲜香仿佛已钻进鼻腔。
　　肚子非常应景地“咕噜”一声，她忍不住自己笑出来，眼角还挤着一点未擦净的困倦。
　　她熟练地点开外卖软件，指尖在琳琅满目的图标间游移：划过红油诱人的麻辣烫，跳过气味霸道的螺蛳粉，又在奶茶店的满减优惠前犹豫不决。
　　时不时，她扭头看向床头柜——猫咪“富贵”蜷成一团毛球，小肚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黑色鼻头偶尔抽动一下。
　　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那团柔软的温热。
　　富贵不满地“喵”了一声，眼睛都没睁开，只伸出爪子敷衍地搭了一下她的手背，又沉入梦乡。
　　下单，支付。
　　看着“预计30分钟送达”的提示，她忽然想起什么，赶忙点开抖音。
　　指尖在群聊的麦克风图标上轻轻一按，发送了一条语音：“大家午安呀~我刚醒。”
　　声音里还残留着睡意的软糯，尾音微微上扬。
　　瞬间，群内被爱心和问候刷屏：“乐乐醒啦！”“午安我的宝！”“睡得好吗？今天也要开心！”
　　她笑着滑动屏幕，看着那些熟悉的ID和热情的留言，眉眼弯起的弧度温柔得像被阳光晒暖的湖面。
　　凌辰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休闲装，布料柔软，削弱了几分他身上固有的冷感。
　　驱车驶入午后街道，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睫毛的阴影在眼睑下方轻轻晃动，显得安静而专注。
　　车子平稳汇入车流，朝着市中心一家大型商场驶去。
　　在商场明亮玩具区，他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目光审慎地扫过。
　　拿起一款标注着“太空探索”的益智积木，仔细翻看说明书上的适龄提示和零件数量；又对比旁边造型夸张的机械恐龙模型。
　　最终，他选了三款适合六岁男孩、兼具趣味与启发性的积木套装。每一款的选择，都经过短暂的掂量和权衡。
　　店员用印着星星月亮图案的包装纸仔细包好，系上银色丝带。
　　凌辰拎着这份精心准备的礼物，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些，驶向那个名为“家”的方向。
　　凌家客厅盈满午后特有的宁静。
　　浅灰色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米色针织毯，玻璃茶几上摆着切好的果盘。
　　凌父坐在地毯边缘，正耐心陪着小孙子搭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城堡。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将一老一少的影子温柔地拉长。
　　积木块相扣时清脆的“咔哒”声，是此刻唯一的旋律。
　　“嘀”一声轻响，指纹锁识别成功，门锁弹开。
　　凌辰推门而入，玄关处悬挂的一小串玻璃风铃被气流带动，发出细碎清音。
　　小安几乎在听见声音的瞬间就扔掉了手里的积木，像一颗被发射的小炮弹，“噔噔噔”地飞奔过来，奶声奶气地喊：“叔叔！”
　　凌辰立刻放下手中的礼品袋，半跪下来，稳稳接住扑进怀里的小小身躯。
　　那孩子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温热的脸蛋贴着他的颈窝，带着孩童特有的、甜甜的奶香气：“叔叔，你回来啦！我好想你呀！”
　　一股温热的暖流蓦地涌过胸腔。
　　凌辰收拢手臂，用力抱了抱这个软乎乎的小人儿，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叔叔也想你。看，给你带了新玩具。”
　　他将小安轻轻放下，拿起沙发上的礼盒，朝着闻声站起的凌父叫了一声：“爸。”
　　凌父脸上原本的严肃被笑容冲淡，眼里是几乎满溢的关切：“路上堵不堵？累了吧？”
　　“还好，没堵。”凌辰的回答简短，语气里那份习惯性的疏离下，藏着不易捕捉的软化。
　　他随即转向厨房方向，提高了一点声音：“妈。”
　　凌母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眼角笑纹深刻，手里的锅铲却没停，锅里青菜遇热发出欢快的“滋啦”声：“回来啦？先去歇着。你哥嫂还得一会儿才下班，饭还得等等。又给小安买玩具，他那玩具柜都快放不下了。”说完，又缩回去，专注於锅灶之间。
　　油烟机的低鸣、锅铲的碰撞、食物浓郁的香气，交织成最具象的家的味道。
　　凌辰应了一声，回到客厅地毯上，陪着小安拆那份包装精美的礼物。
　　孩子惊喜的欢呼和清脆的笑声，很快便填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韩简乐吃完外卖，将餐盒收拾好系紧袋口放在门边。
　　她坐到梳妆镜前，一边往脸上拍打化妆水，一边用另一只手点开钉钉，与队务核对密密麻麻的行程。
　　粉底液被海绵蛋轻轻推开，遮掩住连续熬夜残留的淡淡青黑。
　　钉钉日历上，九月最后一周的格子被红色高亮填满：29日联合公演、30日专场演出。
　　紧接着，十月初连续四天的晚场公演，像一排沉默而坚固的栅栏，牢牢框住了时间。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公司真是……连法定节假日的‘价值’都要榨干。”
　　但想到这轮密集演出结束后，紧接着的四天假期——可以回青舟市，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吃妈妈做的饭——那点抱怨又像阳光下的水渍，迅速蒸发。
　　她眼底重新亮起一点期待的光。
　　快速化好一个清爽的简妆，她将手机架在便携三脚架上，调整好角度和光线，点开了抖音直播按钮。
　　镜头里，她对着屏幕眨眨眼，元气满满地挥手：“哈喽大家好呀！晚上好！”
　　为完成每月固定的直播时长，她调动起全部的专业精神，笑容灿烂，语气甜暖，与涌入直播间的粉丝互动，偶尔清唱几句正在练习的新歌片段。
　　直播间的人数，开始稳定地攀升。
　　当凌辰陪着小安，将那个复杂的太空飞船模型拼出大半轮廓时，暮色已悄无声息地漫过了落地窗框。
　　夕阳的余晖为房间内的一切——沙发、茶几、墙上的全家福——都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门口传来智能门锁解锁的声响，接着是兄嫂熟悉的说话声和换鞋的动静，家的另一种喧闹随之注入。
　　餐桌上，青瓷碗碟已摆放整齐。
　　凌母端着刚清蒸好的鲈鱼放到转盘中央，热腾的蒸汽瞬间模糊了她含笑的脸，鲜香四散。
　　在这片温馨的嘈杂里，凌父夹了一筷子清炒油麦菜，状似随意地开口：“公司那边，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看看？”
　　筷子尖在骨瓷碗沿轻轻一顿，“回来总得有个正经事由。”
　　凌辰握着汤勺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勺子里澄澈的汤面倒映着头顶水晶灯的光，碎光晃动。
　　“等奶奶忌日之后吧。”他说。
　　话音落下，餐桌上出现了一瞬短暂的寂静。
　　只有小安用勺子轻敲自己碗边的“叮当”声，天真无邪地持续着。
　　五年了。
　　时间冲淡了许多痕迹，家里其他人似乎已渐渐不再提起那个日期。
　　只有凌辰，记得10月23日。
　　那份思念沉在心底，从未风化。
　　“叔叔！叔叔！”小安忽然拽住凌辰的袖口，鼻尖还粘着一颗亮晶晶的饭粒，“我生日想要一个大乐高！这么大！”他用力张开手臂比划。
　　凌砚笑着揉揉儿子的脑袋：“你叔叔生日在你前头呢，该你想想送叔叔什么才对。”
　　小家伙立刻蹙起眉头，肉乎乎的脸蛋挤成一团，陷入严肃的思考，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餐巾纸角。
　　凌母往凌辰碗里添了满满一勺玉米排骨汤，瓷勺与碗沿相碰，清脆一响：“外头的东西味精重，家里煲的汤才养人。”她说话时，目光却落在儿子碗里那块几乎没动的排骨上。
　　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边，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彻底抽离。
　　这顿寻常的家宴，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真实。
　　在家用完晚餐，凌辰便要回公寓。
　　“叔叔”小安突然跑过来，一把攥住他垂在身侧的手，仰起的小脸上，圆溜溜的眼睛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你真的不能住在家里吗？我想你陪我玩……”
　　凌辰单膝蹲下，视线与孩子齐平，指尖轻轻拂过那泛红的眼角。
　　“叔叔就在北淮，不走了。以后周末，只要叔叔有空，就接你去电玩城，还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巧克力冰淇淋，好不好？”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闪亮的银色游戏币，在孩子眼前晃了晃，币面反射着顶灯光芒
　　“下次回来，叔叔给你拼一个会跑的乐高消防车。这个先押给你。”
　　小安盯着那枚硬币，终于破涕为笑，用力点头，小手紧紧将硬币攥在手心。
　　厨房传来水流和碗碟轻碰的声响，凌母擦着手走出来，围裙的带子还没解，眼神里交织着关切与无奈：“真不留一晚？你房间每天都通风，被子也是晒过的……外卖哪有家里饭菜合口味？”
　　见他沉默地摇头，她终是叹了口气：“那开车慢点，到了发个信息。”
　　玄关的穿衣镜里，映出身后面容忧切的母亲，鬓角新生的白发在灯光下有些刺目。
　　凌辰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回头，脸上是一个调整得恰到好处的、令人安心的微笑：“知道了。”
　　防盗门在身后合拢，将客厅里老式座钟的整点报时声、电视新闻的絮语，以及那份厚重温暖的烟火气，一并关在了门内。
　　客厅的真皮沙发上，凌父将电视遥控器在手心无意识地转着。
　　水晶吊灯的光落进他手边的青瓷杯里，在凉透的普洱茶汤上投下细碎光斑，茶垢泛着灰白。
　　他最偏爱的小儿子，从小到大都是毋庸置疑的骄傲——奥数、物理竞赛的奖状，至今还镶在书房墙上的玻璃框里，熠熠生辉。
　　可自从五年前母亲因肺癌去世，那个在灵堂跪了三天、一言不发的少年，眼里就覆上了一层他挥不去的寒霜。
　　那颗心，好像也从此关上了门。
　　凌父的指尖摩挲着遥控器冰凉的边缘，想起大儿子凌砚。八岁的年龄差，却像隔着一整个时代。大儿子按部就班，毕业、进银行、升职、成家，每一步都走得稳当明白。而小儿子的前路，却仿佛笼罩在一团看不透的雾里，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心总是悬着，无处着落。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融在空旷客厅的寂静里。
　　车内，凌辰的指尖刚触及方向盘冰凉的皮革。
　　车载时钟幽蓝的荧光，映着他腕表冰冷的表盘，指针沉默滑行，在皮质座椅上投下微光。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动作一顿，抽出手机，锁屏上赫然是抖音推送的开播提醒——“你关注的‘StellarShift-韩简乐’正在直播”。
　　那个鲜红的图标，像暗夜里倏然擦亮的一星火花。
　　已经发动的引擎低吼了一声，又被他熄灭。
　　凌辰将手臂支在敞开的车窗沿，初秋的晚风立刻涌入，卷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甜丝丝的桂花香气。
　　他点进那个直播间。背景音乐裹着轻微的电流声流淌出来——是那首《夏天的风》，前奏的吉他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耳膜。
　　屏幕里，韩简乐歪着头，一边说话，一边将一缕滑落的长发别到耳后。
　　镶嵌着小水钻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公屏上弹幕滚动飞快，几乎看不清字句，她却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些送礼物的ID名字，尾音上扬，甜得恰到好处：“谢谢‘乐乐的小星星’送的火箭呀~爱你哟，笔芯！”
　　凌辰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蹭过手机边缘。
　　屏幕的光映在他眼里，那层惯常的冷冽似乎被什么悄悄融化了一丝。
　　他退出直播间，点开编辑资料。
　　修改昵称的键盘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不知名热心市民”——确认。
　　头像换成那个招牌粗眉毛的蜡笔小新。
　　充值界面的数字跳动得飞快。
　　新到账的抖币，在账户余额里闪烁着虚拟的金色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完成某个准备仪式，重新点进那个直播间。
　　就在他进入的刹那，屏幕里的女孩正好拢了拢长发，对着镜头甜甜挥手：“那么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啦~谢谢大家陪我，我们过几天再见哦！”
　　“直播已结束”几个白色大字，瞬间覆盖了漆黑的屏幕。
　　凌辰看着账户里那堆未曾送出的、闪着金光的虚拟礼物，眼神空了一瞬，随即浮起一丝淡淡的、自嘲般的失落。
　　他将手机丢回副驾驶座，低声吐出四个字：“徐徐图之。”
　　引擎再次低沉地轰鸣起来。
　　车子驶出，后视镜里，路灯拖曳出的光轨绵长而虚幻，如同那些未曾送出的心意，在夜风里碎成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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